風語小說 > 山河美人謀 > 大封六宮
  自縊的工匠被安置在京兆府驗尸房內。劉硯聽說楚王和葉郎中到了,忙親自來迎。

  見他們雖衣衫整齊,卻到處都是泥印煙灰,劉硯知道軍器監救火的情形,動容道:“楚王殿下,還是先去凈面更衣,再來不遲。”

  李策肅然道:“煩請劉府尹帶我們去看看驗尸記檔,好去回稟圣上。”

  劉硯不再勸,陪他們一起走到驗尸房外。差官早送上遮掩尸臭的藥丸,他們含在舌下,掀簾而入。

  這里除了那工匠的尸體,還停著好幾具。劉硯顯然親自監督過仵作驗尸,徑直把他們帶到工匠尸體前,又把記檔遞上去。

  工匠看起來三十來歲,個頭不高,申字臉、高鼻梁、皮膚黝黑。死的時間尚短,還沒有長出尸斑。因為勒在喉上,他口閉牙緊,舌抵齒而不出,唇口黑,兩眼合,身上沒有其他傷痕,袖口衣間,被火油浸濕。

  李策按照記檔內容一一對比,分毫不差。

  葉嬌站在尸體前,雖然心里有些畏懼,胃中翻江倒海一般,還是忍著難受,仔細打量。

  “沒有錯漏。”李策放下心,又覺得仍有疑慮。

  工匠被逐出兵部,也是常有的事。怎么這個就偏偏又是踹門又是伺機縱火,弄出這么大的亂子?

  做了錯事,不等官府拿問,就死得干干凈凈。

  且好巧不巧,是在太子冊封大典當日。

  李策隨劉硯走到院子里,問道:“有沒有查過他的家人?”

  “查過,”劉硯道,“他原是去年甘州地動后的流民,趁亂進京,因為擅長淬煉鐵器,被招入軍器監。一個人生活,了無牽掛。”

  李策沉沉點頭,見葉嬌心神不定,擔憂道:“沒有嚇到你吧?”

  “沒有,”葉嬌又看了停尸房一眼,秀眉微蹙道,“我只是覺得這工匠的長相,有種說不出的奇怪。”

  劉硯捋須沉思,對李策道:“下官會差人去甘州一趟,查查他還有沒有什么親眷。”

  查親眷,也是查他的交際往來,查別的線索。

  其實此時結案,也不會有人質疑。但劉硯有些軸,但凡有一點疑心之處,他也會刨根究底、調查明白。

  李策道一聲有勞,劉硯心事凝重離去。

  傍晚的風吹散二人身上的煙塵,李策這才顧上瞧瞧衣衫上的臟污,又看看葉嬌,道:“還是去趙王府找件衣服換過,再回安國公府吧,免得伯母擔憂。”

  “不妥。”葉嬌道,“跑去換衣服,還不如我翻墻來得利索。”

  一抹清淺的笑容在李策唇角散開。

  他輕輕抬手,把葉嬌頭上的官帽扶正,笑道:“楚王府的圍墻一定要給娘子留個缺口,方便隨時進出。”

  他第一次稱呼葉嬌娘子,雖是自然流露,說完后意識到什么,耳朵已紅了大半。

  葉嬌一把推開他,大步向前走去。

  “誰是你家娘子?”她嬌嗔道,“像你今日這般惹人生氣,就是有十個娘子,也都要休夫另嫁了。”

  李策笑著走上前去。

  他沒有刻意去追葉嬌,只是走在她身后,身影若即若離,視線卻永遠留在她身上。

  三月二十九日。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

  李策剛進趙王府的角門,便被管事請到了李璟寢殿中。

  李璟還在養傷,雖然已經能緩步走路,但太醫不讓他出門。他扒在門框上,乍然看到李策的樣子,先是一驚,接著便大笑起來。

  “他們說你去太廟途中拐彎去救火,原來是真的。你看看你,活像花蠶掉進了煙灰里,哪兒還像個皇子?”

  李策板著臉哼了一聲,李璟連忙收住笑。大笑讓他剛剛愈合的傷口扯著肌膚,難受不已。

  他抬手想讓李策攙扶,李策已經徑直走進去,在八仙桌旁坐下,端起桌案上剛剛放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你這個樣子,倒還能消息靈通。”他揶揄道。

  李璟一瘸一拐地自己走回床邊,嗤笑道:“我是傷了,又不是死了。軍器監弄出這么大的動靜,我沒能去看,真是遺憾。小九,有時候你做的事,讓我以為你想換爹媽了。我可告訴你,你這輩子的爹媽不錯,也就比我——差一點點吧。”

  死過一次,轉世投胎,當然就換了爹媽。

  “我倒是不想換爹媽,”李策放下茶盞,順手端起桌案上還沒有喝的藥碗,走到床邊遞給李璟,“不過我想換房子了。”

  李璟的神情瞬間僵硬,他故意不去接藥碗,冷哼道:“笑話你幾句,你還耍起脾氣了!是趙王府的飯不好吃嗎?是我和你嫂子薄待了你嗎?換房子?換去換去,自己養自己去!”

  他的模樣活像一個慪氣的小孩。

  李策嘆了口氣。

  今天是怎么了,哄完那個哄這個,沒一個讓人省心。

  “楚王府早就建好了,”李策把藥碗再次往前遞了遞,“司天臺那邊選了幾個適宜入宅的吉日,我總得在成婚前先暖一暖房吧?要不然等成了婚,我連寢殿在哪兒都不知道。”

  “你少裝了!”李璟翻了個白眼,“誰不知道你一天恨不得往那里跑七趟,催著工部快點干活。”

  李策心里明白,李璟是想留他,所以他耐心地聽李璟絮絮叨叨。

  “索性你們在趙王府成婚得了,也不過是多添一雙筷子,”想了想,李璟又認真地搖頭,“葉郎中飯量大,添一雙筷子恐怕還不夠,得讓后廚多宰一頭豬、一只羊,一袋子面粉……”他說著自己大笑起來。

  “你到底吃不吃藥?”李策頃刻間便翻臉道。

  “吃。”李璟假裝乖巧,卻并不接碗,只是張開嘴。

  李策無奈,只得俯下身,用勺子舀起藥湯,送進李璟口中。

  李璟勉強喝下去,又面容扭曲道:“男人喂藥給我,真惡心。”

  “那你還不自己喝?”李策作勢要把藥碗扣他頭上,殿門口的內侍宮婢看到,大驚失色卻又不敢上前攔。

  李璟仰著頭,肆無忌憚地再次張開嘴:“惡心就惡心吧,快繼續喂我吃藥。”

  夕陽的光芒照進室內,炙熱溫情,撒了李策一背。兄弟兩人一個面露嫌棄,一個強忍反胃,直到吃完那碗藥。

  “你那楚王府……”李璟試探道,“給我留院子了沒?”

  “你住這么近,留什么院子?”李策丟掉藥碗,故意道,“少去我那兒串門。”

  “沒良心!”李璟見李策拔腿就要走,喚他道,“我還有一服藥沒吃呢。唉,你——”

  李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殿門口,走得太急,轉身時腰間的鹿形玉佩揚起來,反射瑩潤的光線,與金墜子輕輕碰在一起。

  即便禮服臟污,臉上也并不干凈,可當他向外走去,卻隱隱裹挾著某種銳氣。

  受傷的時間差不多,然而魏王李琛還直挺挺地躺著。傷筋動骨,的確更為嚴重。

  一輛馬車停在魏王府外,看大小制式,竟是宮中來的。

  寢殿前的院落里站滿禁軍,平日里服侍的宮婢奴仆都已屏退,幾個內侍宮女引著一位端莊的婦人,移步到寢殿前。

  魏王妃嚴霜序挽著婦人的手,小心邁過門欄,輕聲囑咐道:“母妃小心。”

  婦人丹鳳眼心形臉,合中身材。衣著華貴,神情莊重。頭上金鳳展翅,釵環灼目,她緩緩步入殿內,內侍早高聲唱道:“昭容娘娘到——”

  昭容魯氏,春秋魯僖公后裔,生得雖不夠美貌,卻因是皇族之后,在宮中頗得皇帝看重。

  魏王李琛早已跪在屏風前,見魯昭容進殿,作勢叩首,卻因肩部疼痛,動作僵硬得無法俯身。

  魯昭容上前一步,關切道:“快!扶魏王起來。”

  嚴霜序忙扶起李琛,李琛看看魯昭容身后,沒有同母妃親近,只是問道:“母妃怎么來了這里?父皇知道嗎?”

  “知道,”魯昭容安撫他道,“宮妃原是不能隨意出宮的,但你受了傷,皇后見我思慮擔憂,便去求了圣上,恩準出來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也就夠說幾句話而已,又有宮中禁軍護衛,內侍宮婢隨行,不會出什么亂子。

  魯昭容親手把李琛扶到床邊,讓他躺下,又示意宮婢遞來引枕。

  面對李琛探詢緊張的目光,她神情輕松,莞爾道:“今日太子殿下冊封,圣上心情很好,已經在同皇后商議大封六宮的事。貴妃娘娘前年歿了后,宮中就空出了三個妃位,如今正好填補。皇后娘娘捎信過來,說毓舒宮將有喜事。”

  毓舒宮,是魯昭容居住的宮殿。

  她喜氣洋洋,輕輕拍著李琛的手,示意他安心。

  李琛果然輕輕吐出一口氣,應聲道:“兒臣向母妃賀喜。”

  “這都多虧了圣上仁厚禮賢、皇后母儀天下,母妃在宮中,才能盡心伺候。如今只有你,讓母妃擔憂。”

  李琛頓時緊張幾分,眼神掃過緊跟魯昭容的內侍宮女。

  那些人很面生,根本不是毓舒宮里的人。

  “母妃……”他謹慎道,“時辰不早了,您還是快回宮里服侍父皇吧,兒臣無礙。”

  “母妃知道。”

  魯昭容說著,示意內侍和宮婢準備離開。

  她拉嚴李琛的錦被,又幫他整理壓在枕頭上的頭發,紅唇貼近李琛的耳朵,突然用低沉冷冽的聲音說話。

  “琛兒,不必掛念母妃,記得要——不擇手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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