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八百七十七章 劍穗一千兩
  常在夏松西路邊關走動或是世代居于此地的人,總會親眼見過個乞討為生的男子,年紀不深,至多而立歲數,可好像癲癥尤為嚴重,連尋常癲子瞧見這位都需繞遠路,生怕這位發起瘋癲來傷著自個兒,故即使不是巨賈,也非達官顯貴高門子嗣,這癲子的名聲竟還挺響亮,不少人茶余飯后,總是要掛到嘴邊,說那個成天裹起枯草卷的瘋癲人,看來又是能憑相當好的身板熬過這一冬,要不是神志不清,就光靠這相當耐凍的身板,即使是做苦力,估摸亦能攢起沉甸甸銀錢家底,就是可惜瘋得過于徹底。

  傳聞中說,不是周遭城中沒有好心人,曾經有前后幾位善心的殷實人家,要將這位瘋癲男子請來看家護院,或是替家中購置物件時賣膀子力氣,可惜還沒等請上門去,這瘋癲人就耍起癲來,要么是打碎了旁人價值百金的玉屏風,要么就是路上咬傷了府中下人。前后數次那些位富庶家主都是好言好語來請,而瘋癲男子離去的時節,往往是被手下家丁護院使長棍打將出去的,倒不曉得到底應該怪那些家丁護院手黑,還是那瘋癲人當真沒法以常理評點,好在是這瘋癲男子雖說每每都要遭打到口鼻溢血,身子骨的確結實,緩過兩天又是照常走街串巷,不少鋪面當中有剩余餐飯大多都會扔給那男子,權當積德行善,倒使得這人不至于餓死。

  今日又是飛雪,男子在草席卷中硬是睡到天色入暮,才是趕忙起身去到墻角,哆嗦幾回,這才滿意撇撇嘴,使臟污雙手好生捋順捋順發髻,悠哉游哉邁步,去往街巷之中討個半飽。

  男子從來都不甚待見冬日,原因卻也明顯,這冬日過于冷,深更半夜難免凍得慌,更何況這時節人人都在家中趴窩閉門不出,就算鋪面開門時辰都越發短暫,經常討不得飯食,更別說年關將至,誰人都不至于嫌自個兒家底厚實,所以往往無功而返,再有就是憑自己這五官面相,不知比起那些錦衣華服公子強出多少,就譬如今日雖說有不少雜亂發髻捋順不平整,但怎么說也比那些位出門恨不得抹脂粉的半娘們兒強,這要是擱到春夏兩季人多時候,不得給那些位嬌俏可人的姑娘迷得神魂顛倒?

  所以男子很是覺得晦氣,朝積雪啐過一口,將手伸入破爛衣裳之中,揉揉空蕩肚皮,盤算著今兒要到何處去乞討,而后又是很快回過身,從破爛草席旁的積雪里拽出幾身已瞧不出原貌的破布,興沖沖朝隔著數條街巷的當鋪處跑去,腿腳倒還當真是利索,饒是路上積雪掩埋堅冰,尋常人三步一滑,男子連晃都不曾晃過,步伐始終穩穩當當。

  開當鋪的乃是位老實巴交的老漢,早年間聽說同樣算半個習武之人,偶有一日同位江湖上有名的大賊結仇,拼著性命到頭來還真將那大賊砍傷,奪去了這賊人的包裹,里頭竟滿滿當當皆是金銀,后來再見那大賊,卻是在刑場之中,后者人頭落地,老漢才知道這位爺是專門挑那等家底肥實的官員下手,逃竄江湖數載,終究還是未曾逃得過,遂起了退出江湖的心思,并未聲張,在此間安家落戶,使剩余金銀討取親事,置辦下這么處當鋪,不算大富大貴,倒也不算愁吃喝。

  瘋癲男子此去尋的就是這處當鋪,老漢還在掃去門前雪的時節,就已是快步跑到跟前,將那堆瞧不出是衣裳的衣裳遞到老者身前,“老頭,衣裳可當不可當?”

  老漢知曉這人瘋癲,但憂心這人突然犯起病癥,咳嗽兩聲,還是緩聲問,“我這可是開門生意,有生意上門當然要做,想當多少銅錢?”

  瘋癲男子一時頓住,面露難色,掰起指頭琢磨了好半晌才胸有成竹開口,“當三十兩銀錢,要是打算還價,最少也得二十兩。”

  突然而來的北風差點噎著老漢,避無可避吞下口涼氣,但剛回頭打算罵上兩句,老漢卻瞧著男子神情相當認真,倒好像真覺得這堆破爛物件能值二三十兩銀錢,故而一時也收了開口罵人的心思,沒好氣道,“倒不是不能收,只是萬一收來,我可就對不起自家人了。”

  瘋癲男子湊上前,渾然不顧滿身臟污,討好似笑道,“眼瞅著年關,積德行善,您就是對不起家中人一回,也不至于餓死不是,要不您行行好收去就是,二十兩要太多,十兩,十兩就成。”

  但老漢還是歉意搖搖頭,繼續掃雪。

  情急之下,瘋癲男子兩眼突然泛紅,著急忙慌渾身上下摸過一趟,終究是在懷中掏出枚翠綠劍穗,不由分說遞給老漢,“這物件能值百來兩銀錢,別的不曉得,總之是相當金貴,換六十兩,成還是不成?”

  一再逼迫之下,老漢脾氣仍是不差,捧起那枚劍穗,從細微處緩緩打量,足足看過一盞茶的功夫,還是嘆氣搖頭,將劍穗遞還給那瘋癲人,但遲遲沒言語,直到眼見那男子像是要犯起瘋癲,才低眉嘆息,“這物件,頂多能給你五兩,倘如再多,恕老頭子我也無能為力,不然就另尋別處。”老漢很想說這劍穗很好,可怎么也不值一兩銀,能添到五兩,已是只圖個積德行善四字,只是這話不好說出口去。

  而這次瘋癲男子不再猶豫,抓過劍穗放進懷里,扭頭就走。

  等再度走回平日安睡的草席卷旁,男子小心掏出劍穗,用積雪擦得干凈,任由雙手凍得通紅,一言不發默默坐在雪中,回頭朝半空中狠狠打過一掌,而本該無甚動靜的殘破舊巷中經這一掌之后,罡風流竄,竟是憑空多出條赤龍來,神色不善盯著瘋癲男子。

  “這么好的物件,賣一百兩虧了。”

  素白飛雪里的殘破巷中走進來位一身白的年輕人,朝躍躍欲試地赤龍招手,后者晃動身形,從男子身前游過,身形驟然虛淡下來,重新變為紅繩套在年輕人手腕處。

  男子很多年也未曾走進酒樓之中吃酒,前些年倒是去過,可惜僅是幾回就不再邁入,眼下夏松這酒樓里頭總有那么幾位兇神惡煞手頭沒輕沒重的打手看管,像他這般從頭到腳身無分文的乞丐走到一等一上講究的酒樓里,如是頭一回還可吃俏食不給銀錢,頂多挨頓毒打扔出門外,往后再去到別處,人家已是事先通過氣,二話不說便是一頓棍棒,即使再皮糙肉厚,每日挨上兩三回打,且饑腸轆轆,那些位不講情面的打手棍棒就越發覺得沉重,不見得能使得男子傷筋動骨,可痛楚卻很是實在,到頭來就有些不敢走到酒樓之中。

  而方才那個白衣裳的年輕人卻要請自己吃頓酒,雖然看面皮不如自己,此話一出,也暗道順眼了幾分,所以男子不假思索就應下,大搖大擺晃到城中最大的酒樓前頭,徑直登樓,可是直到酒水珍饈由位身段上佳的女子端將上來,也沒見打手的蹤影。

  足足一個時辰,男子連碟邊碗底都不曾放過,風卷殘云,險些吃出淚來,直到第八壇酒端將上來時,才終究有些撐不得,將衣裳腰褲松了松,抬頭詫異看了眼始終端坐的白衣年輕人。

  雖然不知為甚有這等好事,眼前少年氣勢舉止,倒也勉強知曉不是什么尋常人,更別說方才好像還有條赤龍跟隨,大概是看走了眼,但肯定不是什么尋常人物,于是男子很是尷尬笑笑,將敞開的衣襟默默裹上,看向年輕人時,也是頻頻咧嘴。

  而白衣年輕人不為所動,而是轉頭屋中看向同樣驚異于男子肚量的女子,后者連忙回神,橫琴在膝唱起曲來。

  而男子索性也單手撐起腦袋,邊飲酒邊聽曲。

  “同那位老伯一般,我也想同你做個生意,價錢很高,買你手上的那枚劍穗。”

  “現在酒足飯飽,誰還賣貼身物件,不給一千兩不賣。”分明聚精會神聽曲,男子還是抽空回過一句,神情卻是有些舒坦,不知是慶幸今日不曾犯病,還是慶幸能得個酒足飯飽,但兩眼一直盯著女子膝前的琴,時時皺眉,時時舒展。

  “就一千兩。”

  瘋癲男子又側頭看過眼云仲,“兩千兩。”

  “不貴。”

  “老子是說兩千兩黃金。”

  “我說得也是兩千兩黃金。”云仲把手上杯盞放下,不經意問道,“可即使是給你足以與一國府庫相當的金銀,到頭來不還是一樣,既然是擱在心尖上的物件,就好好拿著,別總想著賣給旁人。”

  男子置若罔聞,兩眼無神盯著女子手中的琴,如今酒樓之中點起燈火,唱曲的姑娘再看過眼男子,突然覺得這位遠近聞名的瘋癲人,好生收拾收拾,應該也挺俊朗。

  “這曲不好聽,比我聽過的差遠了。”

  雪夜之中,男子又回到那處陋巷,裹起草席卷,卻一時毫無睡意。

  懷中物,杯中酒,最好莫要相遇,但凡相遇,酒氣更烈十倍,念想刮骨酒割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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