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陛下草作的詩，竟然這般雄渾，令人望而生津，抖擻精神啊。”
王艮嘖嘖感慨，王守仁在他面前寫作，也沒回話。
其他幾個弟子，看著這首詩，怎么看都知道，這玩意兒壓根就不是品閱李杜詩篇，而是一直貫徹朱厚照的“今人不必菲薄不如古人”。
“若是你們有空，就去讀讀：《韓非子·五蠹》的內容，陛下很喜歡法家的言論。”
王守仁收了筆，仔細看了看寫完的《陽明天演論草作》。
王艮趕緊探頭，王守仁也沒攔著他：“想要看，就抄下來，待會兒你與他們講講你對其中的見解。”
“是。”王艮趕緊端坐，然后開始抄寫。
寫到一半，他愣了片刻：“先生，這篇文章，怎么處處充斥矛盾？”
“有矛盾就對了。”王守仁苦笑道，“要是沒有矛盾，這卷草作，估計發不出去。陛下最厭惡的，就是有人篡改了他的言論。我其實已經改了很多，還有很多內容不敢寫上去，寫上去了，天下必然大亂。”
“……”
王艮無言，趕緊抄完。
這個時候墨跡干了，王守仁拿著卷軸去求見皇帝了。
朱厚照正在清點后續的物資，又聽到王守仁求見，便喊了進來。
“先生，這是弟子的作業，還請先生品讀。”
朱厚照古怪的看了一眼王守仁，瞧他這緊張模樣，倒是和年少的時候找老師的時候，一個模樣。
伸手拿過，打開看了一下，朱厚照沉默了。
對的，他被直接干沉默了。
《陽明天演論草作》的標題，就讓足以讓朱厚照嗅到，王守仁的想法了。
這是徒弟對于老師的展示，表達了他的個人想法。
所謂：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王守仁，只是表達他想要獨立的想法，或者說朱厚照最近的言論，已經讓他無法再接受了。
太超前了。
“嗯，不錯，可以出師了。”朱厚照一邊點頭，一邊說，“你這草作，論述得不錯，上下都很得體，就是有些遣詞造句，有問題，得好好的潤色一下。還有，標點符號用得很對，必須要的釋義也都寫上了，很照顧只會看白話的升斗小民，看來你是已經摸到了要領。”
“那弟子這套，能否刊刻？”
“可以啊。明年開春，你拿重新潤色好的內容來就是。”
朱厚照笑了笑，將草作遞給他：“最近朕也沒時間批閱你的草作。你回頭再看看，再改改。比如：這套天演論，本身就只是一種總結。你忽略一點核心為‘用進廢退’。
何為用進廢退？用進廢退，就是大明武道不彰，故而九邊羸弱，韃靼禍亂。這便是朝廷不修武所致。
所以，你沒有必要將理學、心學、王學全部強行裝到一塊。
要記住，矛盾必然存在，天理必然客觀，人欲必然主觀，因為人欲必然主觀，所以這也是一種客觀。
不要非此即彼，要二元統一，要知道，你寫作的時候，其實就是在輸出自己的主觀以及偏見，我教導你的，永遠都是辯證思維，這才是真正的中庸。
你呀，可以出師，但學的還不夠。
回頭想想，怎么將用進廢退，加入你這套體系之內。”
王守仁也沉默了，他萬萬沒想到，朱厚照居然能直接駁倒他所有言論。
“用進廢退”這四個字，簡直就是殺死他整套言論的殺器。
人要存天理，滅人欲不假。
可是有些東西，天然存在，雖然過猶不及，可是禁錮太多也不行，理學發展進入僵化的核心，就是因為這玩意兒作為學術，變成了統治工具。
所謂矯枉必須過正。
于是，理學被無限放大，其余學派不用就退了。
因此王守仁這一套，沒有一個是核心，心學也不是核心，什么都想要，下場必然是分裂。
朱厚照看得一清二楚，但懶得管。
因為分裂的學術，對于國家而言，是有利的。
畢竟所有的學術核心框架還是儒家，對于國家統治階級來說，最難的地方無非就是內耗。
但文化內耗還不至于亡國，有些時候良性競爭，還能提高國家的鋒銳之氣，也算不錯。
“對了，還有一件事。”
朱厚照讓人下去拿東西。
很快，一車的安陽甲骨被拉到了兩人面前：“這上邊，是從安陽找到的甲骨，上邊有很多應該是商代的文字。”
從去年開始，朱厚照就安排人去安陽探查甲骨文的下落，一直到今年初，才有結果。
于是開始了挖掘以后，最終湊了一車甲骨。
自己早就讓人北運，結果臨清州北方運河凍結了，所以一并滯留在身邊。
這一次，王守仁不是想要出師嘛！那就給他找點事情做。
朱厚照取出一塊，遞給王守仁，自己拿了一塊，指了指上邊的文字：“古安陽之地，為殷商古都，這些甲骨，就在殷墟之內，當地稱為龍骨，用來入藥。可是朕招來一看，總覺得這些甲骨上所刻，都是一些古老的商代文字。不知道今時今日，我們還能不能認出來。”
王守仁驚愕，震撼，渾身顫抖的看著手中的甲骨：“陛下！這……”
“這就是用進廢退的典范，商代的古文，咱們有點看不懂了。還得去辨析。”
朱厚照感慨道：“這些你拉回去，先給你門下子弟好好看看，回頭運回北京，發翰林院去考據。或許我們能從這些甲骨之上，找到當年殷商歷史的記載也說不定。而且這些文字也就證明了一點，古文與今文，是一脈相承，也是不斷演化的。
儒家主張的復三代之治，將會在這些甲骨面前，徹底消亡。
因為，如果我們一直想要恢復古代，那么和這些幾乎認不出來的文字，又有什么區別？
如果真的這么做了，你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王守仁的激動戛然而止。
他萬萬沒想到，朱厚照居然……居然一招不夠再來一招。
知道自己不可能乖乖就范，就轉頭丟下大殺器。
孔子推崇的是周禮。
結果朱厚照拿出了商代甲骨文，這上邊只要有記錄關于周人的記錄，很多史料都會被推翻！
但對于讀書人而言，沒人會在意！
因為他們只想要知道，商代，是個什么樣的時代！
眼前一車，真正的商代第一手資料啊！
“行了，運回去吧。”
朱厚照擺了擺手，懶得多管，他接下來處理完后續的糧草，就要提兵出發了。
太原那邊，馬上就要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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