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鐵血殘明 > 第三百八十四章 飽飯
  湖廣襄陽,中國腹心之地的南北交通重鎮,在太平時期成為了繁盛之地。同樣因為交通要道的原因,澠池南渡之后,襄陽周邊便成了流寇往來的必經之處,數年之后繁華煙消云散。

  城東的三十里鋪一片斷墻外,汪大善不停的發抖,正在搬弄一塊墻磚。

  他所在的劉老爺所部處于西營的最后,路上逃散的人太多,大老爺讓劉老爺押尾,負責抓捕那些逃走的廝養,汪大善他們便走在整個西營的最后,這也讓他們能搶掠到的東西最少。

  今天是正月初一,襄陽比安慶冷得多,雪花零落的飄飛著,市鎮內外人群密布,由于缺少材料,連窩棚都十分少見,大部分人也沒有了挖坑建棚的體力。來得早的占據了殘破的房屋,勉強能擋點風,燒火也更能保溫,也許就能保住性命。

  汪大善沒能搶到屋內,但慶幸能在屋外搶到一個靠墻的位置,至少能擋一邊的風,地上還有一個坑,泥土比較新鮮。估計是前面經過的人挖的,躺在里面能暖和些。這一截斷墻外就蹲了三家廝養,有個沒占到坑的,還在費勁的挖掘。

  汪大善沒去幫忙,在墻邊找到這塊磚頭,吃力的搬起放到地上一個坑邊,剛好可以把鍋架起來。他身上沒有一件冬衣,套了幾件破爛的雜衣,最外面一件長衫打滿補丁,下擺已經裂開一半,尺寸又很寬大,穿在瘦弱的汪大善身上,就像套了一個布袋。

  他又瘦了一些,臉頰深深的凹陷進去,手指上幾乎只剩下骨節,吃力的將鍋架好后,汪大善將左手翻過來,有一塊皮膚干了,汪大善右手抖動著去撥了一下,那塊皮膚如樹皮一般掉落,露出深紅色的肌肉,肌肉下的白骨清晰可見。

  “吭吭……”汪大善低聲哭了兩聲,又抬頭張望了一下,周圍很嘈雜,媳婦在后面躺著并未留意,才又轉回頭來,把左手捂在懷里,上身前后仰俯了幾下,臉上不停的流淚,卻不敢發出哭聲。

  他一路跟隨著西營,原本聽說要去搶揚州,在江浦遇到了安慶兵,張老爺帶著大家往河南走,在南陽遇到官兵,西營又敗一場,汪大善沒上戰場,大敗后很混亂,各家老爺往路上丟棄了許多銀錢,官軍并未窮追不舍。

  對于戰敗逃跑這事,汪大善經歷過兩三次了,已經有比較豐富的經驗,沒有和小娃子老爺走散,但米豆丟棄了不少,南陽戰敗后,大隊從南陽到麻城,又從麻城到襄陽,沿途一片殘破,這里是被寇的重災區,還活著的老百姓也都有經驗了,一有風吹草動就往城里逃,或者朝遠離官道的鄉野躲避。

  途中幾乎搶不到任何東西,糧食極度短缺,凍斃路邊的廝養不絕于途,大老爺拉起的兩萬多人只剩下不足一萬,廝養忍饑挨餓,吃人已經不罕見,但他還從來沒有吃過。唯一讓他欣慰的,是媳婦還活著,肚子里的孩子也活著。

  汪大善幾乎將所有能找到的食物都給了女人,但女人也僅僅是活著而已,他止住哭聲,回頭看了看媳婦,女人躺在坑里,她的頭巾丟了,頭發散亂的搭在臉上,她的頭發掉得很多,已經露出了頭皮,臉上毫無血色,干枯的身體上只有肚子略微有些鼓脹,完全不像是懷著孩子的模樣。

  從麻城出來后,女人每天都在瀕死的邊緣,但每次汪大善以為她要死了,她卻又撐了過來。

  “當家的,飯,飯。”

  “在煮了。”汪大善應了一聲,從懷里摸出一個干癟的糧袋,捏了幾下之后呆了片刻,最后小心的對準鍋口倒轉過來,幾粒米落入鍋中,他使勁的抖了幾下,又有兩顆斷裂的碎粒掉進去,然后就再怎么抖動也沒了動靜。

  他滿臉失望,等了半晌對著女人道,“小娃子老爺出去了,等他回來一定有吃的”

  女人的聲音微弱的道,“吃的。”

  “我這就去找。”

  汪大善吃力的站起來,頭腦突然一陣眩暈,趕緊兩手撐在土墻上,連眼睛也不敢睜開,過了好一會,他感覺稍好一些,抬頭往四周看去,視線之內密密麻麻的人頭,有些人揮舞著鋤頭,卻能去哪里找吃的。

  拖著沉重的腿腳,汪大善往外毫無目的的走了幾步,女人叫住他,“衣服破了,我給你補補。”

  汪大善哎了一聲,吃力的將外袍脫下來,女人撐了一下沒能起來,汪大善趕緊把衣服墊在她頭下,“等吃了有力氣慢慢補。”

  女人無力的喘息著,剛才那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耗盡了她的體力。

  前方突然一陣歡呼,有人大喊著,“挖到一個,挖到一個!”

  人群往一個地方跑去,汪大善趕緊站起跑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女人的位置,見沒有人靠近才又繼續往前跑,到了近處聞到一股腥臭味。

  人群中叫罵不停,互相擠來擠去,汪大善兩次想沖進去,都被撞到了一邊,終于有人從人群中跑出來,手中拿著肉塊,從他身邊跑過時腥臭撲鼻,汪大善看清了肉的模樣,突然蹲下嘔吐起來,腹中吐不出任何東西,只有刺鼻的酸液,刺激得他滿眼的淚水。

  不時有帶著腥臭的液體落在汪大善的頭上,他站不起身來,邊吐邊轉頭,在地上往來的方向爬去,周圍不時有人瘋狂的叫喊著跑過,甚至踩到他的手背上。

  又爬了一段,汪大善才站起身來,他跌跌撞撞的到了斷墻邊,附近有人在燒火煮吃的,四周煙霧繚繞,到了近處看到女人仍躺在坑里,心頭一松又倒在地上,一時沒力氣再站起。

  周圍有人走動吵鬧,但沒人來理會他,汪大善躺在地上全身冰涼,但他感覺很舒服,舒服得快要睡著了。

  有人在撥弄他的腳,他也不想動彈,享受著那種毫無知覺的舒服。

  旁邊有一個聲音,“好像死了,拖走。”

  汪大善突然睜開眼,他猛地跳起來,雙手在勉強亂打亂揮,四周煙霧繚繞,兩個人影驚叫著跑遠了。汪大善看到女人還在,才氣喘吁吁的停下,喘了片刻一轉眼時,發現架在地上的鐵鍋不見了。

  這個鐵鍋是他最值錢的家當,也是離不得的工具,汪大善尖叫一聲,沖出煙霧舉目四顧,到處都是人在走動,哪里看得到鐵鍋的影子。

  汪大善臉如土色,呆立了半晌之后又趕緊回到坑旁,女人微微睜開眼,看到他之后伸出手來,汪大善說不出話,只是握住女人的手。

  “當家的……我不吃了,咱們回墨煙鋪去吧。”

  “回,回去。”汪大善用手摸著女人稀疏的頭發,“總要吃些東西再走。”

  女人眼神往下看著肚子,“可憐這娃,還沒吃過飽飯。”

  汪大善咬咬嘴唇,“你等等。”

  他放開女人的手,來到斷墻旁邊的另一家,這家是姓許的兩兄弟,本是和州人,哥哥叫許柱,帶著媳婦和一雙子女,弟弟叫許梁還未成親,兩兄弟一起被小娃子抓到的,哥哥比較有力氣,以前給小娃子趕驢車,在南陽的時候驢車丟了,就跟著小娃子出去搶掠,日子過得比汪大善好,手中還有存糧。

  今日許柱也跟小娃子出去了,許梁不知從哪里找到了些干草和破爛衣物當燃料,他嫂子和女兒正在燒火煮飯。

  許梁一見有人過來,立刻從地上拿起一把柴刀,見到是汪大善后,柴刀也沒有放下。

  “許大哥,你……你方才見沒見誰拿了我家的鍋。”

  “沒見著,你自家東西不看好了,來問我作甚。”

  鍋上沒有加蓋,煙霧繚繞中,汪大善看到許梁的鍋里不停的有米粒翻滾,隱約有粥香傳來,口中頓時分泌出許多唾液,喉嚨中如同要伸出手來,去抓那鍋里的飯食。

  汪大善低下頭移開目光,“能,能不能……借些粥給我家,她要生娃了,……”

  “沒多的給你。”許梁成警惕的盯著汪大善,“小娃子老爺說了,他沒有多余的糧。”

  汪大善噗通跪下對著許梁道,“求許大哥先借些,大過年的讓娃吃口飽飯,下次得了雙倍三倍還你。”

  “你搶得到啥東西,每次你得的都最少,還得了才怪,不借。你滾遠些,這是我家大哥的。”許梁也很瘦弱,但一說到他大哥,底氣似乎便足了。

  一邊燒火的許柱媳婦也對汪大善道,“汪家的,誰家都沒多的,你回吧。”

  “走開!”許梁朝著汪大善揮了一下柴刀,以往這汪大善就會嚇得退老遠,但今日汪大善就像沒看到一樣,只是呆呆的跪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國里翻滾的粥飯。

  許柱媳婦嘆口氣,“但凡有多的便給你了。”

  話音剛落,外面突然一陣喧鬧,從遠處逐漸接近。

  許梁驚疑不定,他緊張的握著柴刀,踮起腳往外邊看,煙霧中看不確實,但有很多人影在跑動。他想出去看看,但眼前還跪著個汪大善,他不敢留下嫂子一人看守飯食。

  官道上隱約有馬蹄聲,許梁的嘴巴漸漸張大。各家的老爺都出去打糧了,他們不會從那邊官道回來。

  一陣驚呼傳來,“官兵來了!”

  “騎馬的家丁!”

  周圍一片哭喊聲,人群炸窩一般亂竄,許梁也亂了手腳,趕緊去拉扯嫂子和侄兒侄女,四個人慌亂的朝著外跑去。

  煙霧之中,汪大善仍呆滯的跪在地上,就像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嘈雜聲中傳來他嫂子尖利的叫喊,“帶著米袋,鍋,鍋端走,都煮好了。”

  馬蹄聲從官道轟轟而來,汪大善終于有了點反應,他撐著站起來,搖搖晃晃的來到許家那口鍋前,下面的火還在燃燒,一鍋稀粥熱騰騰的翻滾著,旁邊還有勺子和兩副碗筷。

  斷墻另一面有安慶口音的叫喊,但在廝養的嚎叫聲中聽不真切,汪大善也沒工夫去聽,他撲到鍋邊就用勺子去舀粥,滾燙的粥就往嘴里送,嘴中被燙得嘶嘶的呼氣,他顧不得許多,胡亂吹了幾口,又往嘴里送。

  周圍有凄厲的慘叫聲傳來,汪大善恍若不聞,喝過了兩口粥之后,連肚子都熱乎起來。

  “粥來了。”汪大善丟下勺子,身上如同有用不完的力氣,雙手去抓鍋耳要端回自家的坑洞處。

  “給老子放下!”

  聲音有點熟悉,汪大善沒有去看,只感覺一股力撞來,頓時跌倒在了墻角,他慢慢抬頭,煙霧中有點模糊,但認得出是許梁,沒看到他家嫂子和一雙兒女。

  汪大善不知道許梁為何又回來了,但知道許梁正在端鍋,鍋不能被端走。

  許梁根本沒看汪大善,他把裝糧的褡褳負在身上,又蹲下來端鍋,柴刀就放在地上。

  一陣馬蹄聲就在煙霧外經過,模糊的騎手身影帶著怪叫一掠而過,許梁驚慌的蹲下,朝著外邊張望卻不敢沖出去。

  汪大善倒在墻邊,他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坑洞,正好能看到女人的額頭。他呆了一呆后掙扎起身,探手過去抓起柴刀,搖晃著站在了許梁的身后,那些奔跑的官軍騎兵,似乎根本不存在,面前的許梁毫無察覺,注意力全在外邊。

  汪大善猛然尖叫一聲,雙手握緊柴刀朝著許梁的頭頂猛地劈下。

  ……

  “快吃!”汪大善對著勺子吹了吹,看到手背上的血跡,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再把勺子放到了女人的嘴唇上。

  女人剛一嘗到味道,如同觸電般彈起,雙手一把抓住勺子,朝著嘴里就灌。

  汪大善咧著嘴笑起來,又把一個破碗舉起,里面盛滿了粥,女人丟了勺子抱著碗就往嘴里倒。

  “慢些,別燙著。”

  女人含糊的應了一聲,破碗仍是馬上就空了,她轉眼看到粥鍋,噌的撲倒粥鍋上,用碗不停的往嘴里送,連上面漂浮的血跡也沒有留意到。

  旁邊許家炤坑里的火快熄了,煙霧變得淡淡的,官軍騎兵的身影在原野上奔馳,周圍慘叫聲連連,汪大善卻完全不害怕,只是咧嘴看著女人。

  女人終于抬起頭來,“當家的你也吃。”

  汪大善應了一聲,伸手去取了地上的勺子,剛伸到鍋里,一個人影突然闖進面前的薄煙之中。

  來人是一名身穿少見的土色軍衣的官兵,他沒有穿戴任何盔甲,雖然神態兇惡,但看得出來仍是個少年人。

  汪大善看到官兵,神智逐漸恢復過來,一路上所聞所見的官軍行徑,讓他頭皮陣陣發麻,手中的勺子都不知放下,女人也抬起頭來,看著官兵發呆。

  官兵手中握著刀,在周圍掃了一圈,朝著汪大善緩緩走來。

  汪大善擋到女人身前,翻身跪下朝著官兵不停磕頭,“求官爺,讓娃吃口飽飯再殺。”

  少年官兵竟然真的停下腳步,“你是安慶人?”

  汪大善趴在地上不敢抬頭,“小人宿松人,墨煙鋪,墨煙鋪的。”

  少年官兵怒喝道,“那你怎生要當流寇!”

  “小人沒當流寇,是被賊子抓了的,抓了的。”

  “流寇就是流寇,不知殺了多少人搶來的這吃食。”

  汪大善下意識的往旁看了看,許梁頭頸的傷口還在冒著白氣,他趕緊回頭舉起手連搖,手掌中滿是血跡,“沒,沒……”

  少年官兵看到血跡不再多說,舉起刀逼迫過來,刀鋒上還有血水流淌,汪大善絕望的大聲嚎叫,口中發出無意義的尖叫,一手緊緊抱著女人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坑壁。

  外邊突然一陣尖銳的哨音,少年官兵聽到之后立刻停下腳步,哨音停頓之后,那少年官兵明顯猶豫了片刻,接著又想往汪大善走來,此時那哨音又響起來,隱約聽到有安慶口音在叫喊“千總急令,即刻集合!收隊!”

  汪大善后背頂在坑壁上,已經退無可退,少年官兵看了看女人,又惡狠狠的瞪了汪大善一眼,在哨音的催促中快步消失在斷墻外。

  兩人急促的喘息著,尖利的哨音響徹原野,周圍的官軍在齊齊撤退,只剩下受傷的人發出凄厲的嚎叫。汪大善喘息停當,爬過去將粥鍋拖過來,與女人湊在鍋前,用勺子和破碗繼續狼吞虎咽。

  粥鍋中的殘留血珠隨著碗勺的劃動而流淌,漸漸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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