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鐵血殘明 > 第三百八十二章 見敵
  崇禎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湖廣大地飄起了雪花。麻城西北的原野一片荒涼,沿途市鎮鄉村炊煙斷絕,官道上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具倒斃的人畜尸體,道路兩側則到處丟棄著破爛的家什。

  路面上有幾個零星的人影,他們互相間隔得遠遠的,但凡那里有點聲音,便抬起頭來緊張的張望,確認安全后才繼續翻找路邊的家什。

  一陣馬蹄聲從麻城方急促的接近,路上幾個人影如受驚的麻雀,丟掉手中撿拾來的破爛,飛也似的往遠處逃去。

  “著哨騎今日哨探至午時末刻止,四十里設扎營表旗,前方二十里設伏路兵四人,十里設伏路兵八人。”

  一匹背著三角小旗的塘馬飛馳而至,楊光第哈著白氣,口中低聲念完,瞟了一眼那些奔逃的人影,口中叫了一聲,見他們跑得更快了,不由咧嘴笑了笑,接著看到前方一處斷壁處有個黑色的三角符號,立刻打著馬繼續往前。

  他現在已經是一名塘馬,若是按照以前的標準,他是進不了的,但龐大人急于擴大騎兵,交代楊學詩擴大招兵,楊光第平日給騎營養馬,有練習的機會又上過戰場,第一批就補充了進來,成為騎兵第一司的直屬塘馬。

  今日是去給探路的哨馬傳令,接近麻城之后附近發現不少流寇,路途中不安全,塘馬應該是兩人一組,但因為塘馬病倒的人不少,隊長找不到那么多人,也就顧不得操典了,派出楊光第單獨前往,只是叮囑他多加小心。

  他一路都很小心,路上沒有遇到危險,從大隊出來已經跑了二十多里地,接近哨騎的偵查范圍,他需要更加仔細的看哨馬留下的標記,以免路上錯過了。因為路程很長,按照塘馬的要求,楊光第隔一會就要把口令再背一遍,以免漏了內容。

  又跑了兩里后到達一個小的集市,楊光第沒有看到符號,他放慢馬速緩緩通過,不停的在斷壁殘垣間尋找標記。

  前方路面上突然黑影一閃,坐騎呼的一聲扭動脖子,楊光第轉頭間看到右側跑出一只野狗,飛快的在路面上一掠而過,消失在左側一道斷壁后,破碎的泥土墻內嘎嘎聲響成一片,飛出十多只鴉雀。

  馬頭使勁搖動,楊光第趕緊拉緊韁繩,一手在馬脖上撫摸,隨著雅雀飛遠,坐騎才慢慢安靜下來。

  楊光第策馬從野狗出現的地方通過,那里應該是一座草屋,地上沒有任何瓦片的痕跡,作屋頂的草料早已被燒光,泥墻垮塌了兩面,殘余的兩面墻之間,堆疊著七八具赤裸的尸體,有兩具尸體上還殘留著斷裂的袖子,皮膚覆蓋著一層霜雪,看不到是否有傷痕。

  雖然年紀不大,但楊光第曾被流寇短暫挾裹,他知道這些人多半是廝養,所以才會成群的聚集在一起,都是凍死的,衣服被其他廝養扒走了。

  順著道路往前,各處尸體絡繹不絕,有些尸體殘缺不全,集市里面靜悄悄的,偶爾有雅雀的聲音響起,雖然是在大白天,楊光第仍是心頭發毛,但因有令在身,不得不繼續緩行搜索標記。

  終于在快出集市的時候,又看到了三角符號,中間還寫著一個守備營專用的數字,據說是龐大人定的數字記號,表明這里是今日第四個偵查目標,沒有在路上錯過,哨馬應在前方不遠處,楊光第松一口氣,立即打馬逃也似的跑出集市。

  出了集鎮后,楊光第才感覺到后背涼颼颼的,按照騎營的條例,一旦冬季行軍中出汗,就必須立刻擦拭,趕緊從懷中摸出一塊干布,伸到衣服里面去擦,剛把后背擦過,前方出現了叫喊和馬蹄聲。

  楊光第趕緊勒馬,風雪中現出一個灰衣騎手的身形,朝著這邊飛馳而來,楊光第嗆一聲抽出腰刀,緊張的盯著那人,那人身后緊接著又出現了三個騎手,雖有些模糊,楊光第仍一眼認出了奇兵營哨馬獨特的冬季土色軍服。

  土色軍服的騎兵在馬上拉弓,朝著前方灰衣騎手放箭,但沒有什么準頭,箭支從灰衣騎手的頭頂上越過,灰衣騎手返身朝后射了一箭,同樣的毫無準頭,不知飛去了何處。

  灰衣騎手不用說就是流寇,方才集市中死的流寇嚇人,但活的流寇不嚇人,楊光第興奮的一打馬,朝著那流寇迎去。

  灰衣流寇一邊控馬飛馳,一邊放箭阻擋官兵哨騎,注意力都在后面,待聽到前方馬蹄聲才轉頭,又是一個土色軍衣官兵正持刀迎來,惶急中連弓都來不及放,丟了就去拿兵器,誰知在槍插處抽了個空,他的線槍已不知丟在何處,當下去抽腰刀。

  此時楊光第已經在十步外,對面的灰衣流寇剛抽出腰刀,倉促的舉起,臉上一副兇惡模樣,口中正發出一聲怪叫。

  灰衣流寇的坐騎比楊光第的坐騎體型更大,全力奔馳之下氣勢驚人,馬匹是種膽小的動物,會本能的躲避體型大的同類,楊光第的坐騎朝著左側偏轉。

  怪叫聲中對方的人馬身影急速擴大,楊光第腦袋一片空白,軍官講的馬戰忘得一干二凈,眼看對方開始揮刀,楊光第口中發出一聲尖叫,下意識的往下縮了縮脖子,右手腰刀猛地揮出。

  只感覺手中如撞上一股大力,接著一陣狂風從身邊刮過,似乎還有一陣馬嘶,坐騎帶著楊光第繼續飛馳,跑出十多步后楊光第才回過神來,右手已經空了,虎口處破了一個口。

  對面兩個哨騎已經趕到身前,他們沒有理會楊光第,直接從身邊經過,楊光第呆呆的轉頭,看到那灰衣騎手摔倒在官道下,那匹馬剛掙扎著爬起,趔趄著往田野中跑去,脖子下不停的淌血。

  “小子叫啥名?”

  聲音很大,楊光第抖了一下,回頭看到是穿皮甲的軍官,再仔細看了一下,是騎一司直屬游騎旗隊的旗總。

  “傳,傳把總令信,著哨騎今日哨探至午時末刻止,四十里設扎營表旗,前方二十里設伏路兵四人,十里設伏路兵八人。”

  “怎地四十里就扎營。”旗總氣呼呼的怒道,“原本說的六十里,尖哨都跑前面去了,一時怎么收回來!”

  楊光第呆著說不出話來,他只是個塘馬,把總怎么說的他就怎么傳,一個字不能多一個字不能少,其他的都不知道。

  旗總瞪著他,“問你叫啥名。”

  “楊光第。”

  “比其他幾個塘馬好,記著塘馬那也是騎兵!連個賊子都不敢砍,憑啥領那許多月餉。老子早就說不要選遞夫干騎兵,都是些怕死貨色,光會騎馬有個屁用。”

  旗總說罷也不理會他,徑自跳下馬走到了那灰衣流寇處,那流寇被兩名哨騎壓著,口中仍在叫罵。

  “咱老子告訴你們,我家老爺要招安了,比你們官大,你們得罪了老子,老爺把你們全砍了……”

  旗總也不說話,一手抓住流寇的左手,右手從鞓帶上抽出短刀,猛地一刀扎下,隨著一聲慘叫,叫罵聲戛然而止,流寇的手掌已被短刀釘在地上。

  “把你家老爺叫過來看看。”

  流寇趴在地上涕淚橫流,痛得說不出話,旗總松了刀柄,蹲在地上偏頭打量那流寇,等他緩過一陣后問道,“哪個營頭,哪個賊首。”

  “闖……塌天,劉老爺老營上一哨……”

  旗總把刀柄一拍,那流寇頓時又大聲哀嚎起來。

  “劉國能就劉國能,老爺個屁,他去哪兒了?”

  “老……隨州,隨州。兵爺饒命,我家營頭真的要招安了,以后都是官軍兄弟……”

  旗總又一拍刀柄,“誰跟你兄弟,劉國能不是跟八賊合營,八賊跑哪去了。”

  灰衣流寇喘息一會道,“分營幾天了,八賊往襄陽去了。兵爺饒過,劉國能和八賊都要招安了,都是自己人。”

  旗總站起身來,照著流寇腦袋就是一腳,一聲悶響后那流寇便暈了過去。

  “自己人,叫你不要臉。正好那個塘馬叫啥名的,給把總帶口信。”

  他抬頭一看,只見那塘馬正呆望著流寇那匹跑開的傷馬。

  旗總走過去偏頭看了看,“那馬有啥好看。”

  楊光第趕緊道,“那馬好。”

  “怎地好。”

  “我曾師傅說了,眼大鼻大,雙鳧大,耳小,三山骨小,面長項長腰短,膝高掌骨高,小人剛想起來,這馬方才跑時后蹄能到前蹄之前,這馬啥都好,可惜砍壞了,還有……”

  “回去到游騎旗隊報到,以后跟老子干游騎。”

  楊光第腦袋還有點懵,呆呆的回道,“那我得跟我家隊長……”

  “跟他說個屁,他敢不放人。記口信,游騎旗隊今日斬賊騎三人,俘兩人,分屬闖塌天老營上一哨、馬兵下三哨,均供述闖塌天與八賊分營,闖塌天往隨州,其一部距此五十里,八賊往襄陽,約有四日路程。”

  ……

  “把總大人,文書官來問為何要提前扎營。”

  “行軍打仗他也要管。”陳如烈在路邊抓了一把雪,往臉上抹了一把,“去告訴他,今日又有三十多戰馬都走不動路,車架都不夠運傷病了。”

  陳如烈用舌頭將嘴邊的雪粒舔進嘴中,“麻城不開城門,傷病無處安置,米豆草料也無處采買,這一路拿錢都沒處買去。”

  “麻城派人來說,八賊和闖塌天剛走幾日,附近還有流寇馬兵出沒,怕是不遠了,咱們還要不要繼續追。”

  陳如烈沉吟半晌道,“追,怎么不追,龐大人下了明令,就是要咬著八賊,但咱們不是一起追,跟龐大人上塘報,因天氣嚴寒,行軍十余日計傷病戰馬二百二十九,死二十七,兵將計傷病一百七十四員,死九員,隨行馱馬傷病損失計五十四,車架損壞七架,騎一總無法維持全軍每日六十里行軍。職擬于今日將可用人馬補齊騎一司,由下官帶領仍追攝八賊所部,缺額及傷病轉入騎二司,二司由副千總帶領隨后緩行。”

  贊畫軍官剛要去馬鞍上取筆墨,一匹塘馬已經來到跟前,陳如烈抬頭看著那塘馬。

  “稟千總大人,一司游騎旗隊今日斬賊騎三人,俘兩人,屬闖塌天老營上一哨、馬兵下三哨,均供述闖塌天與八賊分營,闖塌天往隨州,其一部距哨騎五十里,八賊往襄陽,約有四五日路程。”

  贊畫立刻停下,過來對陳如烈問道,“大人,咱們是不是繼續追八賊。”

  “兩個誰近?”

  “隨州近,闖塌天近。”

  “闖塌天也來過安慶作惡,既是遇到了,先打闖塌天。”

  “龐大人說的是追攝八賊。”

  “追攝八賊當然也要剿滅所遇流賊,龐大人也說過,騎兵就是進攻的,騎兵就應當……”

  附近的軍官同時道,“見敵即擊!”

  “放出千總部直屬游騎哨探闖塌天營地,能動的都給老子預備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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