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山河美人謀 > 他的關心
  下屬左右看看,不知該聽誰的。

  內侍的意思是,葉嬌已回稟太子,今晚要通宵做事,所以送來飯菜。

  而葉嬌的意思是,把太子特地恩賜的飯菜吃完,然后翻臉不認,放衙回家?

  下屬臉上的神情有些微妙。

  他們拿起筷子,見葉嬌已經坐在食案前,用饅頭片裹了一塊肥而不膩的五花肉,準備開吃。

  下屬饑腸轆轆,卻不知道會不會因此獲罪。

  “吃啊,”葉嬌催促他們,“如果不餓,就先把發往江南西道的公文寫完。”

  江南西道轄治十九州,每州都要發去協查公文。這會兒去寫,就真的要干通宵了。

  下屬們聞言立刻坐下,不管盤子里是什么,先夾一筷子再說。

  飯菜美味可口,除了不能飲酒,眾人吃得很滿足。

  吃飽飯,倦意襲來,更加不想做事。

  下屬們再次看向葉嬌,她正用手帕揩拭唇角,擦完把帕子收好,同時起身道:“走。”

  說走就走,竟沒有半分猶豫。

  下屬只好硬著頭皮跟出去,可殿門打開,外面卻有一人正邁步而來。

  朦朧夜色中,他的身邊沒有護衛內侍,只提著一盞方形宮燈。燈火把他的影子拉長,投在光滑整潔的青石磚上。他微微抬眼,酷似皇帝的臉龐透著一種尊貴和肅重。

  正是太子李璋。

  “太子殿下。”眾人紛紛施禮。

  百官見東宮太子或親王時,行稽首四拜禮。需要跪下并拱手至地,頭也至地,再四拜成禮。

  葉嬌身后的下屬已整齊叩首,葉嬌也要跪,被李璋一語打斷。

  “葉卿就不必了,”他邁步進殿道,“你同本宮,是一家人。”

  過不多久,葉嬌便是楚王妃,她也算大唐皇室成員,的確是一家人。

  葉嬌站在原地,雖然聽命沒有叩拜,卻也沒什么好臉色。

  見她這樣,早有下屬為了請功,上前稟告李璋。

  “庫部司今日已整理了河東道、河北道、山南道的賬冊,計發弓弩數額清晰在冊,也已擬發協查公文。請太子殿下移步查閱。”

  李璋看向那名庫部司主事。

  他的目光中充滿困惑疑問,又帶著審視不屑,一句話都沒有說,反而對葉嬌道:“你們兵部的主事官員,是可以越級上報的嗎?”

  他的語氣雖然不算嚴厲,卻像是地府刮出的風,令人膽寒。

  話音剛落,那名下屬就大張著嘴,“撲通”一聲跪下,叩首道:“微臣有罪。”

  出頭請功反而被責,他瑟瑟發抖,不知道太子會怎么發落。

  殿內靜謐如同荒原上的夜。

  正要收起食碟的內侍向后退去,李璋站在比外面明亮的殿內,五官卻莫名有些陰鷙。

  葉嬌只得灰頭土臉道:“是微臣疏于管束,太子殿下要問什么,微臣來答。”

  李璋頷首,把手中宮燈遞給葉嬌,看著其余庫部司官員,涼聲道:“辛苦了一日,你們回去歇著吧。”

  那些官員求之不得,飛快地施禮退后。殿內頓時干干凈凈,除了幾個收拾碗筷的內侍,就只剩下葉嬌面對李璋。

  李璋慢慢向前,走到葉嬌整理賬冊的桌案,看一眼上面擺放整齊的文書,問道:“去年河東道晉州府領了多少臂張弩?”

  晉州,就是因為修建水利,亂民斗毆,鬧出臂張弩案子的州府。

  “三十張。”葉嬌不假思索道。

  李璋眼中劃過一絲意外,問道:“為何這么少?”

  “已經算多的,”葉嬌快步走到書案前,給李璋看她歸納整理的賬冊,指著晉州那一行字道,“去年因為吐蕃亂事,弓弩主要供給西北軍。”

  而當時的西北軍,李璋便是主帥。

  他神思沉沉,看著那行字,也看到了葉嬌的指尖。

  因為按在紙上,她的指端微微發白,但其余部分,卻是花瓣一樣的粉紅。仿佛有一片桃花,不合時宜飄落在李璋眼前。

  長久的凝視后,李璋微微收神,想了想道:“本宮記得當時河東道為對抗突厥,上表請求另建一支弩手先鋒軍。兵部宋尚書只得從河南道調派人手過去,他們都帶著弓弩。這里面有不少人被調去晉州。那筆賬,你算了嗎?”

  葉嬌有一瞬間的慌亂。

  沒人跟她說過這件事,她還沒有審查河南道的賬目,故而也沒有發現。

  如果李璋沒有提醒,這些文書明日就會簽發出去。等她再發現,一來一回誤了日子不說,還會讓人覺得她做事潦草。

  “有嗎?”葉嬌說著就去尋找賬冊。

  這次帶來的賬冊都放在高高的書架上,寫著“河南道”幾個字的書格很高。她踮起腳,努力去夠那冊賬目,還是夠不到。

  情急之下葉嬌要去搬梯子,可她剛轉過身,卻差點與李璋撞了個滿懷。

  不知什么時候,李璋已經來到葉嬌身后。

  他同李策一樣,身量很高。此時靠近書架,只需微微展臂,便夠到了那本賬冊。

  而葉嬌被困在李璋和書架之間,若強行離開,會蹭到他的身體。若停在原地,又拘束尷尬。

  她只能竭盡全力背靠書架,靠得感覺書架在晃動,才屏息凝神,停止動作。

  李璋沒有說話。

  他像是沒有意識到葉嬌的窘境,只自顧自去取賬冊,取完緩緩拿下,動作極慢,放入葉嬌手中,沉聲道:“是這個嗎?”

  “是。”借著李璋退后一步多出的空間,葉嬌飛快鉆出去,坐回桌案。

  這種感覺奇怪極了。

  葉嬌不是矜持穩重的姑娘,當初也曾經把李策按在墻上,搶他的金子。但今日面對李璋,她半分都不想接近,只想遠離。

  自從上次在晉王府,李璋想把一壺茶水澆在葉嬌頭上后,葉嬌想到他,胳膊就會起雞皮疙瘩。

  這像是靈魂和身體的雙重排斥,讓她想趕快把賬目算清,離李璋遠遠的。

  但李璋卻沒完沒了。

  問完了晉州的臂張弩,又問相鄰幾州的情況。好在之后的賬目沒有出什么問題,李璋找不到錯漏,只略微頷首。

  最后一張文書審閱完,葉嬌舒了一口氣道:“微臣會把今日的賬目情況,在明日早朝前,送呈尚書大人處,以便大人向太子殿下回稟。天色已晚,微臣這便告退了。”

  她說著已經站起身,也不管李璋會說些什么,便簡單一禮,向外走去。

  李璋靜靜坐在桌案前,不慌不忙,待葉嬌走到門口,才開口道:“葉郎中,宮門已經下鑰了。”

  葉嬌驚怔地停在原地,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

  即便內宮外朝有許多殿宇都亮著燈,但夜晚就是夜晚,讓人不由得驚慌。

  “什么時候下鑰的?”她下意識問。

  “就在一刻鐘前,”李璋眼中噙著一絲笑,施施然道,“下鑰后,無論是誰,都不可進出宮門。”

  李璋的神情中,有幾分毫不掩飾的故意。

  他是故意的,故意拖著她問這問那,掐著下鑰的時辰,讓她今晚無法歸家。

  為什么?

  因為挨過她的打?因為李策分走了他的權力?或者他同自己一樣,厭惡對方,不想對方好過。

  “太子殿下,”葉嬌忍著脾氣道,“可否請你行個方便,借腰牌一用。”

  李璋如今已搬進東宮,從這里就能走回去。但葉嬌要回家,必須從宮門出去。

  她總不能翻墻跑,被禁軍抓住吧?

  想起禁軍,葉嬌向窗外看看。不知道嚴從錚在不在宮里,今晚是不是他值守。

  似乎猜到了葉嬌的想法,李璋道:“嚴統領今晚不在宮中,他在禁軍衙署準備交接京都防衛。”

  為何交接京都防衛,交接給誰?

  葉嬌心中有許多問題,但她覺得當下最重要的,是出宮。

  如果這會兒“如朕親臨”的金牌在她身上,她一定會拿出來,閃瞎李璋的雙眼。或者干脆砸在他頭上,讓他明日就得臥床不起,再不能胡作非為。

  李璋微微搖頭,向葉嬌走來。

  “本宮的腰牌不能外借,”他說著越過葉嬌,跨過門欄,“今晚就辛苦葉郎中,在宮中將就一夜吧。”

  葉嬌怒火中燒。

  這里怎么將就?連張床都沒有。宮中防衛森嚴,她出去上個茅房,沒準就被箭射死了。

  “殿下!”葉嬌喚了一聲離開的李璋,手中抄起厚厚的賬冊,就準備砸過去。

  管他呢!

  欺人太甚,打了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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