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山河美人謀 > 他的子嗣
  若是以前,葉嬌會大聲呼喊小魚,問他來這里干什么。

  難不成要燒香拜佛求個媳婦嗎?

  但今日葉嬌沒有問,她微微垂頭,以免被白羨魚察覺。然后在人群中轉身,繞過大殿,假裝自己是隨意溜達的香客,跟著白羨魚向前走去。

  大興善寺是皇家寺院,也是長安三大譯經場之一。

  這里不僅有大唐僧侶,還有從天竺、東瀛前來傳經修習的僧人。走在他們之中,即便葉嬌身穿紅裙面容驚艷,也不太惹人注意。

  穿過碧瓦飛甍下的層層大殿,走到僧侶休息的寮房,又轉了幾個彎,在香積廚旁邊一個像柴房的地方,白羨魚左右看看,輕輕推門進去。

  葉嬌閃身進入香積廚。

  這里有幾位尚未剃度的居士正在幫忙擇菜,見葉嬌進來,并不意外或者驚亂。他們有一種修佛之人的沉寂感,像是萬事萬物,都不能打擾自己的專注。

  沒過多久,白羨魚從柴房走出,徑直離開。他的神情很鎮定,像是總算放下了什么心事。

  葉嬌估算他的步行速度,應該已經離開大興善寺,才緩步出去。

  她猛然推開柴房的門,屋內的光線漸漸明亮,而眼前看到的東西,讓葉嬌深吸一口冷氣。

  那是一堆灰燼。

  灰燼,木頭燃燒后的灰燼,大塊木頭燃燒后的灰燼。

  她快步上前,羊皮短靴踏進灰塵中,裙擺沾染上大片臟污,她屈膝蹲下,手指在灰燼中撥動,過了很久,才拿出一小段木塊。

  尚未燒干凈的一小段木頭,擦去灰塵,削去焦炭,能看到卷曲的木紋。

  正如工部員外郎張進之形容的那樣,這是“卷毛紋”,是紫檀的紋路。

  這一大堆灰燼,是燃燒掉了整個挑檐,是毀尸滅跡。

  她晚了一步,蠢笨如她,竟然再一次輸了。

  葉嬌垂下頭,壓抑自己心中淤積的憤慨,忽然,她聽到身后的柴門“吱呀”一聲,有個聲音道:“武侯長,你來了。”

  冬日的風吹透葉嬌的棉服,她感覺自己的脊背僵硬如冰,身體在接近痙攣的顫抖中站起來,轉過頭,葉嬌緊盯白羨魚的臉。

  他的臉上絲毫沒有驚訝,也并不擔憂葉嬌看到了這些。

  剎那間葉嬌明白過來,白羨魚不是“恰巧”被她看到并跟蹤,他是故意出現,是引著她來看這團灰燼。

  “你是什么意思?”葉嬌問。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白羨魚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像平時那樣有些吊兒郎當,說話的語氣卻很真誠。

  “因為武侯長分派隊長們檢查寺廟道觀防火,把我分到了開遠門附近。那里離大興善寺太遠,我就想著,你是不是發現了什么。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不想再瞞你。”

  葉嬌冷笑道:“所以紫檀是你買的,挑檐是你換的,你換了兩次,現在跑來銷毀證據,讓我查無對證。”

  “是。”白羨魚放下胳膊,有些歉意道,“但是我做那些時,不知道會傷到楚王殿下。”

  懷疑白羨魚時,葉嬌覺得憤怒。而如今看他站在自己面前,親口承認做下這些事,葉嬌只覺得冷。

  是她一廂情愿,覺得他們是朋友。

  “你為了誰,”葉嬌道,“做這些會被砍頭的事?”

  白羨魚輕輕嘆了一口氣,撩起衣袍坐在門欄上,低頭看著地上的灰燼,淡淡道:“我為了白家的前程。”

  他的聲音一瞬間鄭重,褪去了少年郎玩世不恭的自在,多了幾分沉重。

  “家父快要離開劍南道,回京就職。估計會是兵部閑職,養老而已。我們家支庶稀疏,宗族薄弱,姐姐雖然貴為昭儀,十四皇子還小,成不了大事。父親母親希望我在武侯鋪安身立命,活著就行,但是武侯長如果賭博過,就會知道,想在京都無依無靠地活著,等于運氣好到連贏莊家十二局。”

  葉嬌不屑道:“這京都的百姓,難道都是隨時會死嗎?”

  話說出口,她便意識到疏漏,果然,白羨魚反駁道:“什么都沒有,反倒不用怕了。最怕的是我們這種人,看起來也算有頭有臉,但誰都知道,我們擁有的一切,別人想要奪走,太容易了。”

  太容易了,在至高無上的權力面前,他們不堪一擊。

  看到葉嬌神情復雜,白羨魚露出一絲不忍。

  “卑職冒險把武侯長引到這里,是要讓你知道,你對抗的力量,是多么強大。他太聰明了,聰明到可以不著痕跡,達到任何目的。比如扳倒肅王,表面上是你和楚王在驪山制服肅王。但是楚王帶去的那些趙王府的護衛,是誰的?而圣上命肅王從北地回來,不過是因為朝中有人議儲。就這樣,肅王一步步掉入圈套,而那個人,手上干干凈凈。”

  趙王府的護衛是晉王李璋的,白羨魚這么說,是向葉嬌坦白了背后主謀。

  “那個人的手上干干凈凈,”葉嬌手中攥緊紫檀,搖頭道,“但是你的手,臟了。”

  “我不在乎!”白羨魚猛然起身,表情有些慌亂,卻勉強鎮定道,“總之,卑職的確煩惱過武侯長搶走職位,但是后來,我欣賞你的魄力和為人。自從你制服宗全武,給咱們武侯長臉,我就沒有為難過你。這一次我不惜告訴你這些,是想勸你,放手吧,咽下這口氣。等楚王養好身子,你們成婚,就離京城遠遠的,避禍,也圖個安寧。”

  “我若不呢?我若非要同他拼個你死我活呢?”葉嬌道。

  “那么楚王殿下,”白羨魚咬牙道,“他會第一個不答應。他小時候沒有人疼,受過罪吃過苦,所以這口氣,他可以咽下去。”

  白羨魚說完轉身離去,葉嬌又叫住他。

  她解下腰間佩刀,丟了過去。

  那刀精美華貴,刀鞘裝飾著飛云走獸,銀地鎏金的刀柄上,綁一串瑩亮的藍綠琉璃。

  葉嬌愛惜這把刀,特地用金線纏裹刀柄,還在刀鞘外鑲嵌五彩寶石。

  這是她那時在武侯鋪立威,打敗白羨魚,搶來的刀。

  如今葉嬌丟出這把刀,刀身飛揚而起,又重重落在地上。“啪”地一聲,像是擊碎了什么東西。

  那是某種他們構建過、重視過、珍惜過的友誼。

  白羨魚面色僵硬,彎下身子撿起刀,頹然地笑了笑道:“我已經有新的刀。”

  “它也不再是我的刀。”

  葉嬌大步向外走去,忍住眼角的淚水,直到坐在馬車上,呆呆地回到趙王府,握住昏迷中李策的手,才掉下淚。

  “他說你小時候沒有人疼,”葉嬌道,“可是你現在有我了,你現在有人疼了!”

  有人疼,又有什么用?

  她太弱了,安國公府也太弱了,相比只手遮天的李璋,她弱得像一棵能被人隨手拔起的禾苗。

  紫檀挑檐已經化為灰燼,沒有證據,她不能空口無憑指認,是李璋把李策害成這樣。

  無力感像一面沉重的墻,壓得葉嬌動彈不得、寸步難行。

  葉嬌輕輕觸摸李策的額頭。

  還好,他退熱了。

  太醫說只要退熱,體內的淤血便會慢慢散去,人也能醒來。

  等李策醒了,肯定會勸她,會說傷已經好了,不要去得罪晉王。

  憑什么?

  憑什么惡人就可以為非作歹,不付出一點代價?

  葉嬌的額頭抵著床頭,右手握拳,強忍心中憤恨的情緒,捶打自己的腿。

  這時,門外有動靜傳來。

  “在啊?”來探望李策的李璟繞過屏風,坐在葉嬌旁邊,看了看李策,又輕聲咳嗽,拉回葉嬌的思緒。

  “謝謝你哈,”李璟輕聲道,“那個王仙師,給本王看過了。”

  葉嬌找來王遷山,卜算李璟命中有沒有孩子。

  葉嬌抹去淚水,沒有搭話。她心中太難過,難過得不想關心別的事。

  “他說本王命里有一兒一女,女為嫡長。這消息讓我松了口氣,王妃樂得不行,要不是我攔著,就要跑來拉你慶祝了。”李璟說著揉了揉自己因為開心有些變形的臉,“這算是吃了個定心丸。你們可要努力,要不然等我的女兒先出生,定會欺負你們的孩子。我今日求旨請林奉御過來再給李策看看,你放心,今晚我守著他。”

  雖然可以去綿延子嗣,但還是先守著弟弟吧。

  孩子早晚會生出來的,弟弟要是死了,嗯……李璟想了想,除了夭折的小十二,就只剩下八個弟弟了。

  似乎也不少。

  他說著往前挪了挪,想給李策掖好被子,此時葉嬌喚道:“五哥……”

  李璟沒有坐穩,一屁股蹲在地上。

  “你喊我什么?”

  他的臉比來的時候還要扭曲。那會兒是開心的扭曲,這會兒是驚駭的扭曲。

  葉嬌的眼睛紅紅的,問道:“我能不能用用你的腰牌?”

  話音未落,李璟已經手忙腳亂從腰間解下腰牌,扔火炭一樣丟給葉嬌。

  “拿去用!”他扶著床幫站起來,“不用還了。”

  李策喊他五哥,他只覺得心中溫暖。葉嬌這么喊,他魂都要嚇飛了。

  女魔頭嬌滴滴起來,真是讓人受不了。

  葉嬌收起腰牌,箭一般飛奔而出,消失了。

  李璟把李策露在外面的手放回錦被,看著他沉沉的睡顏,忍不住問:“那個……媳婦,你真不準備換一個?”

  但他的小九弟弟,肯定不舍得換掉這個女魔頭。

  李璟還記得挑檐掉落后,葉嬌跑來扶住李策的樣子。那個眼神,那個動作,那個關心體貼的樣子,讓多少人紅了眼,忍不住妒忌起來。

  妒忌也沒用,癩蛤蟆不能吃天鵝肉。

  李璟陪了李策半個時辰,林奉御奉旨前來,給李策診脈,又針灸一番。

  這次的診療很有效,林奉御剛走,李策便悠悠醒轉。

  “嬌嬌……”他下意識喚。

  “喊哥!”李璟糾正他,“我是你五哥。”

  “五哥,”李策勉強坐起身,靠在引枕上,“嬌嬌呢?”

  得了,喊完哥,還是問嬌嬌。

  李璟無奈道:“著急忙慌出去了,還要了我的腰牌,也不知道是去皇城哪個衙門尋事兒呢。”

  李策聞言笑了笑。

  “若是去衙門,”他咳嗽了幾聲,對李璟道,“她的腰牌比你的管用,你的,也就是去宗親府上方便。”

  話說到此處,李策忽然怔住,他的眼睛瞪大,修長的手指抓住李璟的衣袖,神情瞬間緊張,問道:“她是不是,去晉王府?”

  李璟的腰牌去宗親府上方便,而最方便的,是晉王府。

  晉王李璋。

  她不是去尋事兒,她是去尋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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