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九百二十一章 烽火里竹葉打風聲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

  為難春時流州,竟要使燈籠盡去,冷寂淺春,責令草木生曳。

  吳律受囚暗室閉戶不得出,已滿一旬光景,每日除卻下人端來飯食衣物,更換燃盡火燭外,再無人前來探望,即使是那位送飯下人曾蒙吳律恩德,怎奈如今風聲正緊,只得挑些能說出口來的大元局勢淺言幾句,瞧見吳律心力操勞時常身在暗室靜坐,而形容漸衰,心生不忍,于是就顧不得太多,時常趁夜色無人時寫就封書信,趁更換火燭時送到吳律手上。

  幸好燭火甚是明亮,能燃盡書信,否則依吳律性情,終日忙碌于戰事與流州錢糧布局調撥,乍來之下竟成了流州族老府中最閑散的閑人,枯坐暗室,未必就不能閑出什么病灶來,好在是其余幾位族老曉得吳律囚在屋中,百無聊賴,故而狹小室內,書卷陳列足有數十卷,算是替吳律勉強找尋些事做。

  不論詩詞歌賦排兵布陣,但凡展卷,皆能使得吳律暫且從暗室當中抽身開來,從而不去再琢磨大元當下戰事如何,本就算不得是治世賢才,更少有帶兵的時機,即使自覺瞧過多少卷兵書,依然脫身不得紙上言兵四字。吳律自己都心知肚明,平日管轄大多不過是調撥錢糧,差人打探沙場戰事而已,全然左右不得大局,因此囚于暗室中,能每日暫且從諸事里抽身而出,未嘗就不是一件好事。

  而昨夜時暗室墻壁突然撲簌簌落下幾枚石子來,得以令吳律從墻縫處瞥見相鄰暗室當中情景,卻不想正巧同也遭囚禁于暗室當中的古老對望一眼,兩兩笑起,即使兩人都不曾脫身,但能借這墻縫對望觀瞧,時常言語幾句,倒也能暫且舒緩胸中郁氣,書卷之外也有能談天說地,倒也是能說自在。還是經吳律旁敲側擊問過,是那位下人有心,瞧見墻縫破損,故而使勾火盆的鐵鉤敲打數次,才能使這兩處暗室通氣,自當要千恩萬謝,最起碼族老府中受吳律照應恩惠的人有許多,但能有這番心意的卻僅有這位下人一位。

  而今日姓陳的下人提食盒前來送飯時,又是透露今日族老府難得歇息,夜里無人身在府中,到月色高懸的時節,將兩人暫且從暗室里放出走動走動,權當排解心中煩悶憂愁,總成天憋屈在屋內,遲早要憋出個好歹來,吳律倒是謹慎,三番五次詢問這位下人萬萬小心,隨后便立在暗室當中來回走動,全然靜心不能,往日書卷落在掌中,翻來覆去不過兩三頁,觀瞧高窗外月色漸濃。

  古老則已是放心大膽睡將過去,還是吳律先行脫身,跟隨陳姓下人去到隔壁暗室,才將睡眼惺忪的古老拽起,兩位歲數相疊已逾百三十的戴罪之人,連同一位膽大下人,就這么趁夜色彌漫離了族老府,去到府外竹林當中閑逛,渾然不顧月影高懸,鋪滿庭院竹林。

  落到平日,吳律斷然沒這等閑心外出逛蕩,戰事逾年,不單單是錢糧揮霍,心頭血亦是損耗極重,只依稀記得戰事才起,吳律自個兒對鏡端詳,尚有烏發,近來偶有閑暇時請夫人梳理鬢發,卻是無論如何都挑不出幾枚烏黑發絲來,滿頭銀絲,足見氣血漸衰,突然之間就這么得了閑暇,兩人皆成族老府中的閑散官家,說是喜事都不為過,所以抬步輕快,入林間月色浮動,總有詩性。唯獨古老不甚樂意,年紀長者不論體魄再好,總欲困覺,吳律不由分說扯起自個兒外出閑逛,當然要遭古老嘟囔罵上幾句,不過看在今夜月濃,竹影交錯,還是散去大半心中郁氣,隨吳律前后穿行竹林。

  兩人從古時名震人間大才詩家,說到后世名將,直說到大齊時拜將破城的高崇關,從一位盤山客搖身變為攻城略地,兵鋒所指勇將時,皆是感慨,世間英杰或許生不逢時,然但遇風云則化龍,前后百載之間這位高崇關的名頭,可謂震動世間數代持吳鉤男兒。

  “可非要說高崇關乃是個武夫,倒是看走了眼,這位主可是能單騎破城門的能人,尋常百姓未必曉得有修行中人,咱們可是心知肚明,憑尋常將帥勇武能破陣先登,就是數代難尋的勇將,但一人破城門,那可就不在凡俗之列,倒是與先前天西城那位姓溫的漢子有些相像。”古老步緩,吳律自然也不快,穿行竹林人影遭竹影壓住,全難窺見分毫,只覺月華濃于水波,清寒之外依稀能見春暖。

  “那時節可沒有五絕,修行山門林立,哪里如眼下這般凋敝,故而戰事一起,崩云裂川氣勢更重,現在卻是不然,只盼著五絕中人如若出手,要先行追責那座劍林宗,而非先行問責那位救急的溫姓修行人,畢竟若無此人引軍救援,天西城怎能撐到流州兵馬趕至,守城將士居首,那位溫姓修行人也不讓分毫。何必管人家有何意圖,既是危難時節相助,就挑不出理來。”

  陳姓下人近幾日已是將天西城后來事打聽得知曉大概,一字不落說與兩人聽,當然知曉是誰人出手解圍,也當然知曉守下天西城,看似很是尋常的一件事,落在流姑白樓三州里,當是如何壯氣勢的大事,似乎從胥孟府起兵以來,連戰連克,就連最為兇險的關隘,也在赫罕下令退守之后落于敵手,但偏偏是天西城此地在誰人都不瞧好的境地之中,一戰換取胥孟府兵馬死傷慘重,無疑提起三州之人相當一口血氣來。僅是天西城池一戰之后,消息擴散開來,就接連有數千壯士投軍,一時引得流州白樓州三地盡皆響應,新納收錢糧無數,分明是在萬丈深潭里再度握住枚水草,勝敗勢有變。

  言談至此,古老卻是嘆過口氣。

  “大元此戰勞民傷財,昔日盛景已不再現,若說是盟約新立那幾載則罷了,目下風雨飄搖而諸國虎視,不論到頭是正帳王庭贏下,還是胥孟府迎下,往后總有兵馬連天旌旗蔽空景象,一紙盟約,豈能管束住人心浮動,皆要做那坐擁天下的一字,談何容易,就如同天西城下有人出了結廬劍,或早或晚,修行界都難以獨善其身,摻和到這場舊年未完的連天大祭當中,到那時地為壇而天做幕,祭臺之上萬萬尸骨,荒山野嶺流民千萬,筆為骨來墨沾血,千里森羅殿,每每想到此,都覺得自個兒活的年歲還是少些為妙,免得瞧見這等場面。”

  “古來說是成王敗寇,可怎么就算是勝?一朝興亡,總歸是百姓為土,待到昌隆平安時再添些筆墨,言說歌舞升平,講些載舟覆舟的好道理,到頭來替人一己私欲買賬的,不還是萬千蒼生?”

  吳律只是笑笑,拍凈鞋履之上浮土,同古老并肩而立。

  難得今日良多感慨,奈何誰人都曉得,這等話說了也無用,正是人心私念使得人間步步朝前,正是欲有便捷才有車帳傘蓋,歷朝歷代雖未必里子有變,而起碼于更迭之際,由打覆滅者身上學來些平日想不到的道理路數。說是人心良善,未必能得善果,說是人心險惡,未必可得惡報,一柄劍握到手心,對外人有劍鋒,對自個兒照舊有劍鋒,即使厭惡至極,但大勢若動,總難違抗,倒不如從這等血流漂櫓里找尋些自行安慰的好處,同子侄后輩說起時,顯得腰桿更挺直些。

  古來曾有厭戰之人,引渡船訪仙島,而見過世外之境,人人可得長生,而人人安分自足,常有人前來聽聞這些位外來異鄉之人講外鄉事,而往往有明悟,到頭來這世外反倒也是有戰亂生出,歸根到底,就是本來無俗世人心,而后遭染,才有私念一說,倒不見得當真有這么處世外清凈之地,而但凡有人之處,牽扯利來利往,就總會有人不滿,總有不知足的心念,總要想立身在大多人以外,俯瞰人世。

  “不評點古老所言,可如今對月華竹影,浮動如水,咱卻覺得比站在人間問鼎天下,還要爽快些,擱在二三十載前,估計斷然不會生出此般念想。”

  倒背雙手,吳律此時卻顯得相當自在飄然,皓首白髯衣裳簡素,觸觸古老肩頭,輕輕朝遠處指去。

  有兩三尾從洞窟里探出頭來的棕毛小鼠,從竹林外的松林處擷取三五枚干癟松子,窩旁不知是從何處叼來半塊米糕,趁夜色分食,憨態十足。

  鴻圖霸業轉頭而空,人皆要步步登峰,而正是此夜此月其中,有兩位皆年過花甲的老翁漫步林間,似童稚時逗弄攀樹小鼠,既無權勢,也未曾入族老府費心耗神,只顧貪圖一時月華小霧,竹林風聲。

  兵馬不息,烽火連月,皆要做那個一。

  而兩位花甲之年的老漢,卻在暗室外,安安穩穩聽過一夜竹葉打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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