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八百九十七章 老卒出帳
  梁嘯樓哆哆嗦嗦從縱深綿延百千里的糧道旁醒轉時,總覺得老眼昏花,感嘆聲年歲不饒人,古往今來酷吏清官里最是不顧情面的狠毒人,當屬年月二字冠絕人間,換成十幾年前,還是位能在大元足有一人來深的積雪里躺倒小憩的壯漢,近兩三載卻是覺察出滋味不對來。無需同旁人借銅鏡觀瞧,只需在冰河處張望兩眼,就覺察出當年那漢子霎時間蒼老下來,算到現如今五旬上下仍能提動刀的老卒,滿營僅有六七人,但多少都有傷病纏身,要么便是跛足僂腰,要么就是瞎眼獨臂,說起本事誰人最高,不言而喻,當然是他這少年時就打狼射虎,跟隨軍伍近乎在整座大元沖殺過的梁嘯樓。

  要說怎么都不帶半點自吹自擂,梁嘯樓卻是或多或少掛些心虛,旁人倒是好說,幾十年交情知根知底,能耐深淺本領良莠皆有數,唯獨那個瞎過一只眼的老黿鱉眼生,閑扯時問起來頭,更是從來沒人問清底細,終日尤好背起枚分量相當壓手的大盾,邊沿密密匝匝刻有百十個米字,不論見過幾回都覺得怪兀猙獰,但偏偏這瞎眼老卒脾性極為和善,哪怕是有年淺軍卒時常要調笑兩句,不甚恭敬,這老卒至多不過是笑笑,拎起枚石子不輕不重砸到胡言亂語的年少兵卒腦門上,就已算是敲打。大元兵甲向來有老卒貴過帥此講,未必合乎實情,自有其道理,兵荒馬亂年月新帥掛印身前左右必有老卒相隨,一來老卒難得,可言說軍陣中老卒必是自連天殘骨里艱難爬將出來的能人,保命留身久經戰陣,眼光毒辣且能知曉戰陣排布如何,二來身在大元當中摸爬滾打多年,山水走勢熟稔于心,即使新帥掛印臨危受命,亦需由這等老卒先行言說戰局如何,連同此地山川走勢,攻守勢明了與否,才好憑本身武略兵法調度軍卒。

  大元老卒,所剩數目愈發慘淡,于是身在軍伍里少有人招惹,同這等老卒私交甚好,沒準便能在生死關頭多添一線生機。

  這半瞎的五旬老漢離不得丁子香,終日要從懷中掏出幾枚來擱到口中細細嚼過,仿佛離了丁子香即使有酒肉穿腸,亦不算人間美事,唯獨口中叼著丁子香半瞇眼翹腿孤身坐到一地,方能于沙場營盤尋得處心安的歸宿,眼下雖是晨時,大元雪勤快得緊,使得山巒平路積雪再深一重,獨眼老卒扒開營帳,掏出兩枚丁子香扔進嘴去,靠到株瞧不出開春時能否活來的枯樹下,眉飛色舞,恣兒得差點將舌根咬斷,身后還是背起那方厚盾,倒當真像是在背上生根。

  “老黿鱉今兒轉性,平日里到正午才能瞧見蹤跡,這時辰可難得見著。”梁嘯樓拾兩把素雪捂到面皮處起勁蹭了蹭,才算覺得爽利不少,湊到獨眼老卒身側,學后者方才模樣從腰間摘來枚石子湊到鼻頭前狠命吸過幾回,精氣神一時不差。平日大元軍中亦可飲酒,全怪罪于天公不垂青此地,常有狂風飛雪天寒地凍,飲酒暖身當然就是常事,但自從前陣正帳王庭戰事吃緊,人人自危,禁酒令出,軍中就消停下來,再無人膽敢觸霉頭,紛紛忍住酒癮。

  好在梁嘯樓精明,早就覺察出風頭甚怪,帶來枚酒缸中壓底的石子,內里松垮酒香味早已浸入其中經年不散,憑此物提神,倒也不賴,勉強制住腹中作祟酒蟲。

  那獨眼老卒卻只顧品咂丁子香味,權當沒聽著一旁梁嘯樓招呼,僅是松松垮垮點頭,好一陣后才解去癮頭,使手肘戳戳梁嘯樓道,“咱也不想早早起,奈何老子這營帳里頭統共五人,其余四位都是傷兵營里放不下,才擱到此處,昨兒夜里兩位歲數淺的小子重傷咽氣,方才又有倆咬牙蹬腿兒的,估計即使等到郎中醫者前來也懸,這天寒地凍又受重創的,難免要發起熱癥,光燒都燒得半死。另外一位就死在這枯樹底下,夜里不知怎么爬將出來使刀抹了脖,老子外出放水那陣,人早就他娘的凍得瓷實嘍。”

  這番話在旁人口中道來,皆在意料之內,可唯獨是獨眼老卒說話時,引得梁嘯樓頻頻側目,很是不敢置信。

  怨不得梁嘯樓眼高看不起人,獨眼老卒從來都是習慣擺出一副脫身世外,不愿與軍陣里頭尋常兵卒深交的模樣,當然是奇難相處,又因這位爺來頭甚是駭人,乃是由近來得勢的岑士驤親自迎來軍中,因此不少年紀尚淺的軍卒相當瞧不上這位從未顯露過人之處的老卒,即使礙于規矩禮數,背地里替此人取名亦不甚好聽,更是或明或暗編排,壞其名聲,使得獨眼老卒始終未曾受人矚目過多。而如今木訥老卒反而說出這番唯有軍陣中人才會掛在嘴邊的言語,引起幾多疑心,便是順理成章。

  “一味輕看旁人不見得是禍事,但說破天也并非好事,甭瞧不起老子,你我年紀相仿,還真難說誰人經歷更長久些,咱并無甚旁門本事就懂得如何上陣殺人,保得性命,全然無高低分別,若說不入流誰人都不入流,若往大里說家國大義,尋常時言道痞氣十足的混玩意兒也不見得不敢于沙場建功立業。在你等看來老子是個裝腔作勢半路而來的老累贅老潑皮,言行并不討人喜,但我自認還是有些意趣,但可惜旁人見過老子頭一面,就覺得老子乃是裝腔作勢沽名釣譽的老王八,所以無論期間歷經多少事,王八仍是王八,咱也懶得討個甚好名聲,不如相安無事,懶得摻和。”

  從獨眼老卒營帳中接連運出兩具尸首過后,有面皮灰塵未洗的軍卒尋上前來,將梁嘯樓請去正帳王庭中。

  岑士驤已有多日代赫罕操持軍務,心性也從起初不以為意轉為捉襟見肘,難以為繼的景象,唯有能趁尋人時找零星短暫的空隙微合兩眼,外頭不遠處傷卒營中呻吟聲連月不絕,而眼下戰勢同樣因赫罕一番試探,從本來景象轉變為眼下這等穩穩遭人摁到下風去,終日近乎不離王庭,將自己一身血肉筋骨近乎粘到帥帳里,用以代替當任赫罕,整一座大元軍中事都擔在肩頭,何等分量自在人心,可岑士驤橫是撐將下來,足足拖住各部連同胥孟府攻勢逾月,姑且算在大元正帳里撐起場面來,暫且賺來正帳王庭中軍卒齊心。

  但入正帳一步,梁嘯樓卻覺得這位岑士驤,應對起如今胥孟府遞來的攻勢,已是熬得山窮水盡。

  自從現任赫罕命大軍自雄關處抽身撤回時,半數之上的大元族老皆近死力反對這等賭死的法子,此舉本身便無異與兩人死斗時節,一人收刀反以胸膛迎旁人刀劍,但凡胥孟府能窺出心思,定加以管束,到那時正帳王庭本就算不得寬裕的一域,拱手讓人,連如今尚在正帳里出謀劃策之人性命,多半亦是難保。

  岑士驤便是在這等頂危難的時節接下正帳王庭赫罕統兵大任的霉運人,即使是攜領明面上大元勢力最眾的正帳王庭兵權,對于尋常人而言同樣算不得甚機遇或是好事,牢牢制住一國兵權無異于半步圣上,奈何當梁嘯樓踏入正帳單膝及地起身時,才是發覺岑士驤本來堪稱壯碩身形,此時猶如風中弱竹,雖強撐不倒,而形體漸敗。

  而最令梁嘯樓不明所以的,仍是岑士驤強撐疲態頒下的一道令。

  “怎的,岑大帥打算把你這等放水都不濟的老玩意兒送到前頭阻敵?”正帳外頭等候的獨眼老卒再度換上口新丁子香,戲謔看向失魂落魄的梁嘯樓,故作訝然,“莫不是岑大帥將你這老卒的筋都抽了去?有甚事如是不便明說便不說,方便明言就明言即可,何須如此。”

  次日清晨時節,雪勢稍止,七位老卒自營盤中動身,其中年紀最淺者亦過半百,自正帳王庭出,一路奔西而去。

  如說眼下的正帳王庭乃是周遭群狼環伺的水火地,僅在立身就是尤為不易,需防備著周遭部族連同胥孟府窺伺試探,艱難至極,那離了正帳王庭去往大元以西,原本屬巍南各部之地,則是先脫狼穴又入虎巢,未必能比身在此地安生,但這七位老卒都是難得更衣洗漱,將年少時甲胄兵刃穿戴齊整,縱使力有不逮,仍是逞強穿戴齊整,飛身上馬往西而去。

  梁嘯樓新添過兩柄刀掛到馬背上,軟磨硬泡橫豎書從正帳王庭處轄軍備輜重官員處討來張一石弓,即使臨行之際未曾拽滿,照舊覺得威風八面;獨眼老卒則是選來桿長槊,掂量再三背到身后,只是身負重槊上馬時,腿腳很是不利索,耗費九牛二虎力氣才堪堪在馬背上坐穩,隨其余幾位老卒一并朝早已陷于敵手的大元以西行進。

  而一路談笑,無絲毫懼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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