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八百九十六章 天下無處不朝曦
  京城外百里官道,入夜時分有百數十騎踏開煙塵,馬匹兩鼻張合之際,水氣已是奇淡,能于積雪處奔行無礙的良馬竟亦是氣喘不止,周身筋肉滾動時越發僵澀,而這百騎前行迅猛如雷,反而愈快。尤其途徑那處破碎荒涼山寺后,為首那人揚鞭數度,生將坐騎抽得吃痛,四梯翻動快慢再添一成,直直朝夏松京城闖去。

  為首來人是早先出京城外賞雪的年平之,只是這位受名家評點為執筆時節陰陽二分的消瘦文人大家,此時卻毫無丁點文弱書生氣,而是死命拽韁揮鞭,近乎衣衫不整朝京城方向狂奔,馬蹄聲同鼙鼓雷雨連成片,全然無間隙可尋,踏霜花脆雪,舍命奔行。

  此趟去到京城外賞雪非是要事,而是年平之不愿久困京城其中,趙梓陽所囑咐之事又遲遲不能另有他獲,百般無趣加之心思難以通順,老筆添好墨懸到當空,有時待到因天寒地凍墨凝過后都未必能輕易落到紙上,既知趙梓陽兩人有要事在身,一時半會來不得夏松京城,難得生出疏懶避事的心思,趁年關將近盜取十余日閑暇,明面為賞雪閑逛,實則卻是前去點兵關周遭,見見那些位久別未逢的姑娘芳澤,順手將此番進京不曾帶全的物件取來,如古時名家字畫,御賜金銀珠玉,總是不可閑置。本就取財本事極佳的年平之除卻通曉生財道外,做散財舉動亦是信手拈來,更何況身在京城貴地,結交高門大員必是互有往來,年平關縱使面皮再厚重些許,也奈何不得接連收禮卻無物回贈,這貔貅當得甚是別扭,正好借此次游玩取些早年間得來的稀罕物件,編排得倒是甚為自滿。

  而回京時節,待到有城中眼線險些累死一頭良馬,將書信密函遞至年平之手上的時節,這近百余護衛之人連同圣人所賞的家仆,晝夜不停趕路數百里,終究趕至京城外山寺處。

  但年平之即使遭馬匹顛簸得七葷八素,腹里翻滾不止,卻依舊覺得緩慢,趁過橋時馬蹄放緩,招呼身側護衛。

  “金銀珠玉大宗物件終究不好帶在身側趕路,人困馬乏,不妨掩埋到河畔,輕裝回京。”

  護衛顯然是體魄遠勝年平之這等文人,無甚氣喘端倪,聞言過后蹙眉,湊上前來低聲道,“年大家從點兵關攜來的家當,一路近乎皆是撇下,要么就是由屬下賤賣與過往大小城池中人,僅是余下這等大宗物件金銀珠玉,若是也舍棄到此地,日后可就未必能再找來,不妨再深思一二?”

  “金銀器物天底下從來沒聽過缺,人沒了可就是真沒了,一并撇去。”

  年平之不愿多言,過橋之后再度急揮馬鞭,再度朝京城方向狂奔,沿路無論是守官道士卒攔阻,還是查文書人手底細的守關中人,從無停留,一心而去,渾然不顧太多。有從點兵關便跟隨年平之護衛左右的親近之人知曉年平之根基,有不少連年平之都尤為喜愛的物件,卻皆是奉命隨手撇去,瞧得護衛門客皆是心頭直顫,一來是多少知曉那些撇舍的物件能值多少銀錢,二來則是從來未見過這位深受圣人賞識的年大家,有此番這等慌亂模樣。

  一路散財如流。

  可臨到京城外一座落滿大雪的長橋處,年平之分明看到有位背槍的年輕人頭戴斗笠駕車而來,所以也不去管在旁人眼里有多少唐突莽撞,飛身下馬,扯住這年輕人衣裳拽到橋頭,抬肩提足,在這年輕人渾身上下踩出足足幾十處交疊的靴印來,依舊不解氣,掰一截打橋邊伸展到橋上的枯枝又是抽過六七下,終究是氣力不支跌坐到橋上,卷起袖口氣喘不停。直到瞧見趙梓陽良久沒動靜,才急忙湊上前去,拍拍哪年輕人面皮,見其壓根不痛不癢,才坐倒在橋上,面皮氣得發紫。

  而那無緣無故挨過好一頓踹的年輕人也不氣也不惱,索性就躺在橋頭積雪里,卻是止不住咧嘴笑。

  誰能想到京城中得勢的年大家,也懂得打人,而且瞧架勢還真是像那么一回事。

  趙梓陽在積雪上笑得前仰后合,而僅穿一身單薄衣袍的年平之雙手凍得青紫,面皮亦是青紫,斜眼瞅見趙梓陽笑得似是有錢過年,真真恨不得自個兒也是山上修行人,最好一拳能打裂長橋,給這小子摜到冰水里頭凍死,可是不曉得為何,嘴上罵罵咧咧,臉上也是升起些笑意,到頭也是躺到橋頭,將滿腹牢騷夾雜市井里粗俗謾罵盡數倒出。

  年平之說你趙梓陽就不是個人,老子好容易前去點兵關拿點家當,打算在京城里壯壯聲勢充充場面,免得旁人覺得到底是小地方來的窮酸文人,最不濟也能互贈往來,上下打點打點鋪展出一條平坦道,這下倒好,全是變為他人橫財。

  說這一道上撇的物件近乎能買下小半座點兵關,甭管是古時流傳下的字畫把件良玉布匹,為趕路都是撇在半路上去,莫說你不想賠,就算是想賠,趙梓陽的腦袋現如今也不值多少銀錢,到頭來馬匹疲累時連貼身軟甲與招風外袍貂裘都是隨手甩開,天寒地凍的時日好懸給自個兒凍死在馬背上。最可氣之處在于本來相見時早已說好千萬甭替人出頭,趙梓陽卻是掉頭便忘得一干二凈,分明知曉京城里近來易法事不能插手,偏要打腫半張臉充胖子,真要是死在京城,可就真是白死。

  然而趙梓陽又何嘗是干挨罵不還嘴的和善主,年平之躺到橋頭積雪里罵得起興,趙梓陽便頭靠車轅陰陽怪氣,說你他娘真不害臊,無端揍人一頓還要擔憂下手是否過重,沒事時多照照銅鏡,看自個兒有哪點像習武之人,說是手無縛鳥之力都算抬舉高看,要不過幾日自己便勉強削你一通,翻來覆去給你前后兩面打得一馬平川,才算是長見識。說你年平之本就是個小地方出來的窮酸文人,要無這手畫藝現如今沒準還在點兵關偏僻街巷里賣字畫過活,逢年過節恨不得給指頭剁去下酒,現如今到京城里反而還挺好面皮,忒不要臉。

  跟隨年平之前來的百騎,耳力好些的都將兩人言語聽得一清二楚,不少有面皮抖動死命憋住笑意的,皆是好奇這年大家從來見人都是極懂禮數,知進退懂世故,怎么偏偏是見了這位主,倆人罵得比起市井腌臜潑才愚魯民婦都要難聽幾分,但要真說是不對付,這二位近乎跳腳謾罵的時節,臉上竟都是掛起笑意,尤其是年大家,比平時笑得大概還要真心實意不少。

  車帳簾挑,已許久無舉動的范清迦茫然望向車帳前坐起身的兩人,晨時濃云惹墨煎慘天日,紛紛細雪怎么都不像能引人心思快活,而兩人卻是相當開懷。趙梓陽一路上皆是疲懶模樣,唯獨應對來敵時得心應手,心思縝密,過招動手不留余地,唯獨這等似江湖草莽的言語舉止從未見過,于是不論如何都覺得荒唐。

  長橋外百十丈遠,有一襲白衣深深朝此地看過一眼,策馬而去。

  早在先前衛西武已差人前來送過封書信,順便遣一眾江湖高手,與落風臺兩位山間修行之人,跟隨云仲同去,年關近在眼前,而大元境內卻仍舊是烽火鐵蹄不停,哪怕衛西武不甚在意大元中事,仍舊憑重金購得數則消息,盡書信中,字里行間規勸意甚濃,雖曉得云仲志不在此,還是將心意表明,各中利害悉數搬到書信其中,事分兩手的功夫,從來不遜旁人,既將人手錢糧預備齊全妥當,又于書信中多添些敞亮話,此道上的火候,從來都是衛西武憑老卒之身步步盈錢,而后轉身步入京城的依仗。

  但云仲既未曾留于京城,也不曾令人隨行,不過是將五尺境里尚方溫處奪來的未熟青皮葫蘆灌得滿當,攜去些充裕銀錢,一人一騎出京而去。

  來時不拖泥帶水,去時無牽掛絆腳。

  昨日師兄弟之間閑談,趙梓陽就不曾問起那頭黃龍為何轉赤,自己這位小師弟為何能抵一對四境高手,更沒提及常年累月跟隨云仲的水火劍吞佩劍,已是很久沒見過,反而所言皆是家長里短,問道童去向,問李扶安傷勢如何,至于其他只字不提,頂多是有意無意瞥過兩眼紅繩。

  小師弟以后興許能走到更高更遠的地界,切記時常回山看看。

  我不去問,你也甭自行開口,人間做事人自知即可,總不能進屋時先邁哪條腿都要同他人解釋兩句,活得自在些多舒坦熨帖,就像師兄這趟出門,說是為掙銀錢,其實也有自己的道理與所求,不見得事事都能往啥道義德行規矩處靠。

  言外之意,就是我信得過你,師弟做事去,我這師兄曉得了,千萬山水高川江流,盡可闖個痛快瀟灑。

  所以云仲一人一馬出城時,自黃繩變紅之后,頭一次覺得雖是獨行,卻總感覺像那年在南公山腳下摸魚戲水,明明瞧見末尾一絲淺淡暮光收歸西山外,膽氣不甚足的少年卻覺得并不需畏懼漫漫長夜。

  明朝日頭還會懸到南公山上空,所以背靠南公山,天下無處不朝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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