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六百九十八章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
  尚且少年的李紫境脫口說出釣魂物件的時節,云仲瞬息便是心有所悟,原本走入南公山腹時,除卻那匹花色雜亂的劣馬與手腕黃繩,劍不曾攜,銀不曾帶,除卻此二物之外,孑然一身,就連碧空游都是連帶佩劍,一并交予自家師父,當下就猜到個八九分。

  當初顏賈清還未出南公山半步的時節,恐怕生平所嗜除卻酒水以外,就是痛飲至酩酊大醉的節骨眼,拎著枚黃繩前去山外溪澗之中垂釣,黃繩無鉤也無桿撐起,若是要想釣著水中魚蝦,饒是那等常年置身溪江里頭謀生的老釣夫,都尚且算在無米炊,卻是偏偏樂此不疲,屢屢失手,第二日學堂散去,又是哼唱不知從哪處學來的怪腔小調,前去溪中垂釣。

  而今看來,恐怕使黃龍垂釣魚鰍這等在旁人看來暴殄天物的行徑,倒真可找尋些玄妙處。

  “力淺勢微,要真是如今能催動起著尾黃龍,便斷然不至于落到此番境地,入江湖起,好像還從未吃過如此虧,單論體魄負創,這回算在最重。”云仲搖頭,也并不藏掖,無奈笑道,“按李兄言語,那走獸與兄臺已然是不分你我,兩兩唇亡齒寒,恐怕縱使是黃龍神通多變,也未必能將二者剝離開來,倘若如今黃龍為我所用,又怎好出手。”

  病榻上的李紫境,五官面皮同街中那位出手極為狠戾,且神情時常變幻的八方街街主并無多少不同,但如今雖是惡疾初愈,但神情卻比起后者多出許多生氣來,聽聞云仲出言,嘆氣答來,“也不同少俠隱瞞,畢竟是那等古典野史都難尋出只言片語的古時惡獸,說句不摻虛情假意的話,饒是尋常狐狼無意之中觸及了神通,直在人世間飄蕩過不知千萬載年頭,本事也非常人可揣測。自打這邪獸入體附魄時,在下原本神智就已然剩余不多,雖說明面上依舊能抗衡一二,但實則卻是外強中干,僅余如今此間虛境中這點微末本心,其余已是盡數被那惡獸奪去,再無回天之力。”

  “不過墨入水時,水亦染墨,在下卻是知曉,這位惡獸胸前兩指下乃是命門,大概便是當年教旁人斬殺時節,落下的舊傷疾,倘若少俠可催動那釣魂物傷及此地,未免就無取勝的門路。”

  李紫境沉吟片刻,還是將言語皆盡道出,正色看向眼前的黑衣云仲。

  “停足塵世不知多少載,始終不得解,倒是因此惡獸惹出許多死傷,今日斷腕,即便身死道消,并無懼意。”

  云仲瞅著病榻之中的李紫境,后者定定望著眼前少年,直到過了兩三息后,云仲才是輕聲開口。

  “當年雙親辭世,如今可曾忘卻?”

  本應當是極其不敬重的言語,云仲說得卻很是平淡,連眼皮都不曾多抬幾分,環視四周,微微點頭道了聲好家當。

  李紫境許久也不曾應答,兩眼朝屋頂望去,哀慟意味停留極短,一閃而逝,難瞧得分明。

  “兄臺恕罪,既是不好作答,那容在下換一問,知曉那位公子家中,便是靠扣去抵災糧米銀錢起家一事過后,可曾有恨意暴漲,恨不得當即便是那位瞧來道貌岸然的善人剮上個千百刀,方可解心頭恨意?”

  李紫境咬牙,可旋即又是頹唐靠到床榻頭前,“既是開誠布公,告知少俠也無妨,此間虛境到此便理應戛然而止,但其實不過幾月功夫,我便將府中摻染此事上下人,盡數殺了個干凈,手段皆是無丁點人性,如今想來,都是清晰得緊。”

  “我非圣賢,焉能不生半點恨意,且的的確確如少俠所言,恨不得將已然垂垂老矣的那位善人,刮上個千百刀,才可略微平息胸中氣。”李紫境胸膛起伏,終究是面皮扭曲,狠狠吐出句話來,“其實各地官府衙門,也不曾調運來多少余糧,這方天下,除卻那等常年不生災厄,受昴日官看重的地界之外,時常便要生出這等災禍來,故而就算是開倉放糧,周遭各地也不見得能使得饑民人人都能飲上一碗米湯,可誰又能說,得了糧米的就一定不會是我家中雙親?這些位無辜受難的百姓流民,難道就是都該死?!”

  說到最末兩句,原本還是滿面病容的李紫境,已是須發皆張,兩眼血紅,許久也不曾將氣息喘勻。

  “大病初愈,別動了肝火,”云仲寬慰,不過旋即才想起此地本就是虛境,于是便止住說下去的心思,沖李紫境拱拱手,“方才兩三言,歸根到底都是為試探兄臺,道理也很簡單,如若當真是世間人,不論過去多少年歲,當年大恨總不會忘卻得一干二凈,更何況淪落到自個兒不可做主的地步,起因也是心頭恨怨難消,才招惹來那等惡獸入主。世上人總習慣說,萬事有因果,倘若李紫境當初不曾生出如此深重的怨恨,自然也就不會招惹來那等游魂野鬼,但卻忘了還是無辜之人最多,并不是那等遇禍之人都是自作自受,換成旁人,又有幾人能擺擺兩手,將此事拋在腦后,說這話的,才是當真豬狗不如。”

  周遭云霧愈發濃將起來,云仲揮手,卻始終也拂不干凈,于是朝尚置身病榻當中的李紫境高聲留下兩句話,身形卻是隨不知從何而來的濃霧狂風,搖搖晃晃,再歸人間。

  黃龍搖頭擺尾震開鐵扇,回頭望了眼好容易由亂石堆中抬起頭來的云仲,目露譏諷,不過并不曾敢分神,連忙身形閃動,讓過扇面中所攜的爍爍明光,盤于少年肩頭。

  僅是扇面掃去,白衣李紫境身前,青石路剎那崩陷,形如破竹,明光升騰,殺出數十丈去,入地八九寸。

  饒是劍氣也難攖。

  云仲周身血水大抵止住,八成便是黃龍運起什么足奪造化神通來,原本十丈身形,如今也是折去近半,雙目盯住眼前白衣街主,似乎很是納悶天底下何時又躥出位如此高手來,不過依舊是須發皆張,森寒獠牙展露。

  即便血水止住,早已扭轉寸斷臂骨也可照舊使喚,云仲仍舊是目眩,捻指功夫白木陣起,這才略微緩和些,拍打拍打黃龍后頸,咧嘴笑了笑,并不去管黃龍鄙夷神情瞬息遞至,而是慢之又慢走到那柄長刀前,握住刀柄。

  以往最是容易不過的舉動,眼下錐心刺骨。

  “那人跟我說最好是將你除個干凈,苦命人說的話,往往不曾應驗,今兒個試試。”

  刀光可熾盛到何等地步,連立身場中的李紫境,都是雙目微微縮起。

  入江湖多載,云仲最先練的本就是快劍,所以這掛刀光,須臾已至,未曾留有片刻喘息功夫,反而一襲黑衣教血水盡然的云仲,這一刀并不曾蓄勢,更是不曾如少年時節所瞧畫本書卷當中那般,需得正色豪氣叫出什么頂頂好聽的招數,只是再容易不過的一刀遞出。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

  一刀破開鐵扇扇面,撞退李紫境十步,雙足陷入青石路中整整兩寸,突兀生溝壑。

  李紫境才抬頭時,又是接連三五道刀光,疊勢而來,憑周身金光艱難抵住半數,而后便挨得瓷實,再倒退出近乎百步,嘴角血溢。

  原本頹勢敗相盡顯的云仲,僅是站起身來握住刀柄,都已是受錐心刺骨痛楚,但眼下刀光連綿如潮水,海波圓月,竟也分毫無滯。

  而李紫境身前多出數道深可見骨刀傷過后,也是不再憑扇面破損的折扇應對,通體金光流轉,生生化出百來兵刃,攜而同游,同云仲遞出刀光拼到一處,步步緊逼。至少年僅十步時,云仲卻是單手掂刀,不再遞出似是不絕刀光,單手叩指,原本攜百件金光所化兵戈無前而來的李紫境,恰好踏入陣中,青石盡化淤泥,隨后蔓上后者渾身,殘雨化锏,直沖經穴,連方才未散刀光,與白衣腰間殘破扇骨,一并攻殺而去。

  自上南公,云仲瞧過許多回柳傾叩指,陣外尋常如初,陣內物換星移,萬物可用,理所當然便覺歡心,奈何天資尚不如意,入陣道一途更是極晚,然半載之間無劍可修,卻是陰差陽錯觀宅邸花木修出陣來。

  藏鋒半載,而今齊出。

  饒是李紫境修為高深,突兀之間踏入陣中,亦是神情變幻,可霎時為雨锏石藤所制,身形定至原處,并未掙開束縛。一來是因陣法橫生,瞬息入局,二來便因黃龍雖勢不在頂,依舊是傾力相助,接連吐入陣中數道風火,一時難敵。

  但正是緊要時節,周遭樓宇當中,大抵是從未見過神通的軍卒終是回過神來,眼見得那黑衣少年再度起身,當下便是將弩弦繃起,朝場中那分明應當身死數度的少年射去。

  一道身形突兀擋到少年身前。

  弩勢遠快過弓,瞬息落到皮肉當中聲響,像是鐮鋤割去秋后粟麥,瞬息幾十枚箭羽貫入皮肉,快到云仲都不曾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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