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六百九十七章 惡犬
  李紫境從小就是個孤苦人,從少年時聽同鄉中人便是說起過,當年自個兒雙親尚在時候,同鄉老者便是勸誡過,千萬莫要覺得趁自個兒年富力強的時節生兒生女,圖日后自家兒郎能走出這等窮鄉僻壤的地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也好將自個兒從這等同冤獄鬼焦土的地界當中提攜出去,享幾日清福。可兩人并未聽進耳中,仍舊是決絕將李紫境保將下來,將本就微薄糧米,盡數留與尚且年幼的李紫境,雖說日子清苦貧寒,時常是不得飽食,卻也可勉強度日。

  但唯獨有一點,兩人不曾想得仔細,那便是此間并不屬那等沃土地,連年常有災厄,本就已是貧寒至極,每載下來難有飽足的時辰,倘若是逢災時節,遍地餓殍,早已是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李紫境方才六七歲時節,村落周遭八百里受災,起因乃是接連百日不見日頭,清晨至夜里,丁點日光也無,近乎是整整數月之間,出門時節也需燈火,伸手難見五指,草木不生,更莫說田中秧苗,生生爛到田中,更是使得村落當中十戶九空,連同村內外十幾里樹皮嫩草,或是那等還算殷實人家的耕牛,也盡數被餓到已然失卻神智的鄉間人吃了個空蕩,除卻浮土之外,無物果腹。百來日時節,原本近千口村落,足足餓死數百戶人家,十不存一,尤其是那等老弱婦孺,倘若是家中尚有點零星余糧,走漏風聲,則是必定要被許多聞訊而來,已然是行事肆無忌憚的壯年漢子搶了去,奪去余糧,而后打個生死。

  平日里皆是和善鄉鄰,此間遠近內外都素有善名,可當真遇上這般大難,人人都只顧自保,為一兩米都是要搶出人命來,乃至于有些已然餓到發狂的漢子,都是將兩眼望向村中老幼,起初倒還是有幾分人性存留,可真已餓得周身清瘦數十斤,且腫脹上兩三圈的時節,似乎這等所謂人性,也變得不值錢了起來。

  可李紫境直到許多年之后,才曉得一件事,遇上災禍的時節,最容易殺人的并不是那等饑腸轆轆拋卻人性的漢子,而是路邊餓殍死后數日所遺留下的瘟疫。

  百日不見日光,千里受災。

  僅一地村落就近乎是無人存活下來,又何況是周遭幾千里,運氣還算尚可的,落在受災邊緣地界的鄉民,總能攜老幼逃難,去到別處,雖說背井離鄉,但起碼能保留下來一條性命,可那些位距離外頭無災地界的,總不愿背井離鄉,待到村落當中無半粒米下炊,連樹皮都是啃得光禿時,再想逃出此間,早就悔之已晚。

  于是不過是兩月之間,餓殍已然堆滿整座村落。起初時節,因是李紫境雙親平素便是節儉,時常將糧米積攢下許多來,生怕是餓著尚且年幼的李紫境,所以相較之下,比起村中旁人,尚要撐得久些,況且李紫境其父,年少時節也曾習武,故而村中那些位饑腸轆轆漢子,并不敢前來此間胡作非為,搶掠作惡。但就算是余糧比起同村中人豐厚些許,也是照舊撐不得如此多得時日,起初還可勉強應付,到頭來亦是免不得忍饑挨餓。

  大災第三月末尾時節,李紫境雙親攜李紫境走到距村數百里的時節,染上瘟疫,起初倒不曾在意,只當是饑餓過多時日,并未留心,不過兩三日后便是咳喘,周身涌起無數血點來,且時常咳出血來,便知曉自個兒乃是染上瘟疫,便只好是每日將零星樹皮草根,遠遠扔到李紫境手上,并不敢走到近前。

  不出十日,李紫境便再也不曾接著從雙親手上送來的樹皮草莖。

  順路還有許多逃難之人,紛紛走上前來,借著火光,尚且年少的李紫境將人們欣喜貪婪神情,看得很是分明。

  始終落在李紫境身上的云仲,也是看得分明。

  誰人都不曉得,這位僅有六七歲的孩童,由打地上撿起數枚碎石,將兩根硬木削尖,守到雙親土墳前頭,始終惡狠狠盯著猶如潮水一般的逃荒人,像極了一條惡犬,足足有數日滴水不飲,粒米未進。

  大災就在孩童昏昏沉沉,一日醒轉不過一炷香時辰的時節,驟然消除,天上再度有日光浮現的時節,逃難之人終似乎是大夢初醒,朝身前左右素不相識之人大笑不止,到頭來卻是哭出聲來,悲切嚎哭響徹四野,可究竟是慶幸自個兒熬將下來,還是出于失卻親友苦楚,亦或者是傷懷自個兒已然失卻的人性,誰人都不曾知曉。

  李紫境昏昏沉沉將死時節,被一家富庶人帶去,一來是因面相生得極好,二來便是因那位富庶人,本就是出名的善人,聽聞這孩童替死去雙親在此苦守多日,當即便是動起惻隱之心,旋即便是將李紫境接到家中,收為自家兒郎的書童。

  雖是下人,可李紫境依然很是盡責,每日便是陪那位公子讀書,本就是年紀相仿,雖李紫境大多時節都是沉默寡言,可依舊是與這戶人家,相處得極好,更是與那位公子無話不談。

  云仲亦是知曉,因為借少年兩眼看去,那些位逃難之人的面孔大都模糊至極,唯獨是自家雙親與這位公子的模樣,記得很是清楚分明。

  “我家乃是生意人,可又不是生意人,聽父親說這些年來斂財無數,走的乃是后山小徑,但從來沒聽過,究竟是憑甚斂財,待到你我年歲到的時節,咱可要一并前去瞧瞧,我爹到底是吹噓,還是確有其事。”

  每每那位和善公子如此言語的時節,李紫境通常便是撇撇嘴,將研墨兩手停下,憨厚笑道,“公子不曾有那等做生意的天資,就連市井當中筆墨的價錢,都是不曉得個大概,如是我有心,必定要從中扣除些,留待日后娶妻用,想來公子也是瞧不出半點異處。”

  “你有,”公子嗤之以鼻,“要當真日后你成了位不得了的生意人,恨不得將家中擺設皆換為金銀玉瑙,還莫忘提攜我這位不學無術的舊友。”

  而李紫境倒的確是有幾分做生意的能耐,每月月俸錢雖說算不得多,可依舊喜好空閑時節,外出同人做生意,耗費微末價錢購置下幾枚稀罕物件,而后便同城中幾位家中殷實的公子,換多幾成價錢,一來二去,倒是也攢下不少銀錢。

  李紫境瞧著銀錢喜笑顏開,云仲也是微微流露出些許笑意。

  很快便是數載匆匆而過,公子接手家中生意,頭一樁生意,公子攜李紫境外出,兩人共乘一架馬車,卻是朝北而去。

  仍舊是一處受災地界。

  公子神情復雜望向渾身壓制不住戰栗的李紫境,一句話也不曾說出口來。

  原來富貴人家戲稱為后山小徑的生意,便是將各地官府調撥的糧餉,收到自個兒手上,當年李紫境所在的那處村落,也是那位生意人做的手腳,將官府撥下的錢財糧米,盡數收歸囊中。

  回府過后,李紫境害了急病,大病足有半載,那位公子上門多次,可踏入門里的時節少之又少。

  病疾初愈的時節,李紫境由打病榻之中坐起身來,頭一件事卻是將眉眼抬起,靜靜望著不知何時已然站在眼前的云仲,微微笑道。

  “這便是李紫境的前半生,雙親早故,多年來以為是過得安生下來,卻沒曾想到頭來,如此多年下來積攢無數歡愉,到頭來卻盡數變為千斤重擔,壓得喘息不得,險些橫死與病榻之中。”

  “往后那些年月,李紫境就不再是李紫境,而是變成一位手腕剛強,本事過人的能人,名更換過數度,最后的名頭,就是八方街街主。”年輕的李紫境眉眼平和,神情也是自然,朝云仲緩緩道來,“換成是我,我也會與你一般選擇,百瓊樓中那些位女子,大多是實在無謀生的法子,自愿留在樓中,可喬蘭汀蘭,卻是實打實的八方街街主指使下人作惡,不得不委身樓中。”

  云仲蹙眉,望著眼前病容未去,卻是一臉平和的李紫境,終究還是不曾想清其中古怪。

  而李紫境也是知曉,搖頭嘆息,“我與少俠講一件事,你便會知曉其中大概,置身此間也的確是我施展的手段,但可惜能撐到何時,在下也不知。”

  李紫境同云仲講起,說是古時有頭走獸,人首蛇身,原本性情溫良,從無害人心思,可后為旁人所害,天上仙家不忍,故是令其死而復生,不知為何性情大變,頑劣兇殘,尤喜食人,形如龍首牛身,馬足人面,為禍四方,后便為仙家所除,魂魄游無定處,喜依附于人。

  “在下本就無德,可仍要在此拜托少俠一件事,我與那走獸皆是知曉,少俠身中有釣魂物件,如若是能施展開來神通法門,可否替在下將此惡獸除去。”

  “即便是連同在下性命一并收去,也是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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