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六百四十章 少些苦命人
  天上陰沉西風,地下流轉陣氣。

  劍走靈犀,于老者眼中竟是當真游走于層層霧氣當中,步步而進,將少年近前那層霧氣盡數抽斬了個一干二凈,再難瞧出原本厚實模樣,而僅僅是須臾之間,少年朝劍柄足足打過十幾拳,而后竟是提起一足,狠狠蹬到劍尾處,震得原本尚且流動于劍尖處的微末霧氣,盡數潰散開來。

  練凌騰器所傳內家拳多日,云仲卻是少有使其對敵的時辰,而今眼前霧氣遮攔,卻是一并遞出,雖說是威勢與拳招算不得高明,不過運足力道,撤步扭腰,竟是當真將佩劍深深鑿入霧氣當中,劍鋒震鳴,接連輕顫,劍鳴聲響穿云崩巖,再度推近一寸,險些貫入老者面門。

  如此即便是老者向來行事猖獗,且壓根不曾將眼前兩人放到眼里,也不得不站起身來,蹙眉望向眼前霧氣之外的那位少年,此刻單腳踩到劍尾處,兩眼當中神采奕奕,并無半分身在生死關頭那等惶恐肅然,卻是滿臉舒爽,甚至于險些將嘴角咧到耳根處去,不曾掩飾絲毫。

  云仲的確很是歡喜,倒與內家拳出并無多少干系,而是想起當初身在南公山山巔觀云悟劍的時節,雖說勞累萬分,時常兩眼紅腫,需得去到山下溪水以側,取來些許冰涼沁目的溪水,敷到兩眼眼眶處,才可勉強解去疲累。不過那時節,似乎山腰處的浩大云海,少年都能一一瞧出脈絡如何,更是能望出萬道云氣之中藏匿一兩縷微弱劍氣,那等目力,哪怕過后邁入二境的時節,照理而言初境入虛念,應當是耳聰目明,眼前耳畔都明朗許多,可饒是如此,少年都不曾有過那般明察秋毫的滋味,唯獨觀云那些日,頓覺目輕神靜。

  而今日再度觀云霧,云仲卻發覺自個兒看得極分明,其中霧絲,看得通透分明,清亮爽利,很是有些當年觀云悟劍時的滋味,于是暫且也顧不得許多,將眼前事忘卻大半,于是滿臉笑意,將劍尾使袖口擦拭干凈,沖那位神情一時有些錯愕的老者呲牙咧嘴笑了笑。

  “按說理應尊稱一聲前輩,畢竟存世多年,不論是年歲還是修行的年頭都是長我許多輩,但既然是做了許多齷齪狠辣之事,也怨不得罵上兩句沒牙老狗。”

  老者不怒,反倒是一如既往那般從容,站起身瞥過少年兩眼,“能窺見云霧脈絡,這等功夫卻是稀罕,不過大抵是出于這座山神廟年久失修,威勢才略微弱過一分,不然就憑你如今修為,如何能有這般能耐破開云霧,但眼下就算是僥幸破得云霧,憑你二人,又能奈我何。”

  “當然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一身青氣的老漢拍打拍打臂彎上頭灰土,挑眉望向身前文人,磊落笑道,“山鱬幾近滅族亡譜,小老兒還有甚可怕的,就是天下五境齊心出手,沒準也找尋不來幾位,老朽又何苦畏懼什么五境之人,何況如今處在下風,理應退讓的,應當是你這內氣幾近枯萎的后生才是,老朽又何苦焦急,待到門外我那族孫先斬后奏,誅殺那兩人,待到那吳霜尋上門來的時節,依舊是不好動手。”

  “切莫小覷了我山鱬一族多年積攢家底,如若是五境來尋,也未必就能占得多少便宜,老朽倒真還不不信,初入五境便有這等本事,毀去山鱬族此地山門。”

  顏賈清卻是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好整以暇道來,“此人的五境,乃是生生閉關苦修兩三載所得,倘若是沿先賢道所修,以其天資才氣,斷然不會耗費如此時日,真若是前輩心有疑竇,不妨就令外頭那人嘗試一二,如是將那小子誅殺,究竟此地能否見浩蕩如雨的連天劍氣。”

  似乎是忽然之間,地動天搖。

  子陰山外,飛鳥如走墨四溢,如麻紛亂,盡數由打深林當中撲扇雙翅騰空而起,隱天蔽日,羽衣聲疊,惹得眼下陰冷當空,長云漸動冰片亂灑。

  偌大子陰山連綿不止其盡,偏偏整片山巒驟然晃動。

  城隍廟近處,血水炸落滿地。

  寧泉安喉頭當中血水,任憑兩手緊摁,亦是難以止住血水滑落,打濕衣衫下擺,前胸更是突兀現出兩三枚近杯盞大小前后通透的孔洞,無力跪坐到地上,兩眼神采漸散。

  欲以初入三境修為,強接四境十招,價碼自然難承。

  饒是漢子修行許久,內氣積攢許多,依舊是抵不住四境神通叩門,猶似野馬脫韁猛虎躍溪,僅是才一過手,便已是幾近身死,只憑雙拳與念頭強撐,才堪堪替少年奪來一瞬,傷痕交錯,失卻一足,更是前胸負創喉頭崩裂。

  一旁的少年也是艱難坐起,姿勢卻是相當古怪,雙臂筋骨盡斷,難運半點力道,以頭撐地,強行跪坐起身來,搖搖晃晃坐穩,猛然吐出數口烏黑血水,胸膛起伏,許久才略微回過神來。

  小腹似為刀劍剖為兩半,近乎烏黑血水潺潺溢出,形同水囊刺破,淅淅瀝瀝點滴落在眼前,很快便是暈開大朵,分明是陰冷地界,俯瞰而來,卻猶如五層玉樓上頭,有繁花綻滿。少年艱難挪動,卻是察覺胸腹鉆心痛楚,自行揣測,多半是前胸小腹主骨多半已是落得個筋斷骨折的景象,每有舉動,必是碎骨茬到皮肉臟腑當中,苦楚一時難抵,險些昏將過去。

  凝南公山大師兄柳傾與二師兄錢寅合力煉出的虛丹,炸碎時節,即便是不曾朝向少年自個兒,大半皆是直直沖向老者,其中所蘊絕頂威能,仍舊是令云仲周身上下血肉模糊,崩碎周身筋骨。一分積攢,便使得虛丹凝練一分,雖說入南公山以來為經絡不佳所困,云仲修行,依舊是不曾耽擱下丁點,尤其獨守湖潮閣時,閑暇漸多,只憑這一載之間苦修,即使尚且難以動用虛丹,后者之中所蘊的分量,依舊是奇重,一擊之下生生將那老者嵌入城隍廟墻頭,良久也不曾動彈。

  可被虛丹碎裂威能震至城隍廟墻頭的老者,緩和好一陣,終究還是站起身來,抖去渾身瓦礫浮土,走到渾身血水的少年近前,瞧動作當真不似有礙,蹲下身來,神情怪異問道,“我所知,這寧泉安身在桃苑島時,從來也不曾認得什么修行中人,替一個本就不相干的外人,搭上半條性命,毀去修行依仗,在你看來,難道是筆相當劃算的生意?”

  “并非人人看來,世間種種都可用生意二字包攬囊括,”云仲索性坐到一旁,使手捂住血水潺潺的小腹,虛弱笑道,“南公山便是這么處地界,上頭寥寥幾人,皆是可為所謂正氣搭上性命,既不強求旁人如何,也不曾在意世上人眼光如何,這等地界走出的人,自然是不能跌份。”

  “墜了師門的名頭,師父要罵的。”

  老者看著血泊當中盤坐的少年,神色復雜,竟是好一陣也不曾說出話來,末了竟是輕聲嘆過口氣,也學少年模樣,坐到血水之中,任憑衣衫染得朱紅。

  “老夫少年時,正是天下仙家圍追山鱬,最為瘋癲的時節,甚至市井當中一則未必是真的口信,都要賣上奇高的一筆銀錢,引得許多人前來,爭搶個不停,”老者喃喃道來,已然重新化為孩童模樣,仰望慘白孤青的冷冷長天,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人都說,山鱬妙用無窮無盡,也可抽筋剝皮,適宜修道時握在手上,亦能投入丹爐當中,促成一爐品相極好的寶丹,故而滿天下追殺這一族,全然忘卻我i等乃是從古時到今朝,庇佑無數百姓的族類,乃至許多山神城隍廟中,尚且有祖宗塑像。”

  “既然人都是不曉得何謂感念恩德,我便從小想著有朝一日修為增長,能有一日,將天下人盡數引入藥田當中,去頭剝皮,喂出許多好藥,替那位族老續命,因為甭管是平日迂腐,還是過于怯懦,那人終歸是救我一命,將我從尸山血海剝皮剔骨的境地當中救下,無論如何,都要盡我所能還上人情。”

  孩童望著目光漸漸渙散的云仲,咧開滿口白牙,銀鈴一般笑起,旋即又是很快收回笑容,嘆息著道來,“從我降于世間,便從來無人教我所謂義氣,所謂正氣何解,什么事應當做什么事不應當做,雖說我家爺教過我很多次,但無論怎的,都咽不下那口氣。”

  “或許你運氣比我好。”

  話雖如此,清瘦孩童臉上卻并無絲毫失落意味,而是淡然至極,看向云仲時,竟很是有些歡喜。

  “天底下像我一般的苦命人少些,大概這人世間,才算更引人流連忘返。”

  冷風來時,童子身形片片散落。

  就似是秋日時節,已然強撐無數年月的古木,外頭皴裂老皮,寸寸剝落,但童子依舊滿臉笑意,通體青光流動。

  已然冷過許多許多年的子陰山,于這陣直奔長天的青色流光之下,終是有迎春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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