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三百三十八章 自知之明
  沈界與唐不楓相認,攀談兩句,才發覺唐不楓渾身上下,足足有十來處傷勢,或輕或重,最重一處,像是方才新添的,從肩窩鎖骨處直直一趟劃下,直至小腹,刀傷深邃,此刻仍舊不停往下淌血,乃至連座下黃胭脂馬鬃都染得通紅。

  沈界皺眉,“這伙馬賊出手的確是狠辣,你這傷勢,怕是一時半會也難以痊愈,近幾日以來安心養傷,莫要隨處亂跑了。對了,阮家主如何了?”

  聞言唐不楓將眼瞼垂下,沉聲道,“若非是她方才出手,只怕我二人便是逃不過此劫,不瞞兄臺,我闖蕩江湖時日已久,卻從未見過如此神妙的手段,此處說不清,沈兄隨我同去觀瞧就是。”

  一人策馬而行,一人端坐圖卷,往原本古國舊址中奔行。期間唐不楓數度看向一旁的清秀男子,艷羨得很。

  任他唐不楓心境再平和,也是心中暗自嘆息。原本只是位苦讀詩書的尋常漢子,區區數月之間,不知撞了何等天運,舉手投足,竟滿是神仙氣,走過十載江湖,踏卷御空的仙家手段,這可是只在說書人口中見過,不由得令刀客一陣心馳神往。

  繞過七八十具馬賊尸首與骨節盡碎的死去馬匹,再過三堵土墻,沈界才瞧見眼前近處墻根下頭,斜靠著位渾身血污的女子,眉宇登時立起,趕忙收起書冊,走下圖卷,緊趕兩步行到近前,使兩指搭住女子手腕,半晌也未曾言語。

  直到兩指當中的微光泯滅,沈界才收回手來,退后兩步,念起句古賢箴言,卻見周遭殘存風沙緩停,一旁土墻延伸數尺,將墻下女子穩穩護住,這才扭頭沖唐不楓道,“阮家主此番為了你,只怕是豁出了好大價錢。方才我以兩指探脈,似乎阮家主渾身內氣,已然是盡數耗去,原本斂元境界中的內氣積攢,已然堪堪可踏入二境,如今卻盡數放出,用以傷敵。”

  “不知方才阮家主,究竟是以何手段傷敵?”沈界隨處尋個地界,端坐在一截破斷的白石柱上,緩緩開口。

  刀客神情低落,不過還是張口答道:“我二人敵不過百來馬賊圍攻,秋白方才,似乎從掌心當中打出過道清氣,將一眾馬賊殺去大半,隨后便是人事不省。”

  沈界卻是許久也未曾開口,末了長嘆一聲,“這一式,初境大概是用不出,八成是老城主出門前傳與阮家主保命脫身的招數,若非是萬不得已,估計無論如何也不會使。興許老城主出門前交給阮家主的后招,不止這一式,自行脫困而去,恐怕是易如反掌。但唯有此招,最為穩妥,起碼能保住你一條性命。”

  “唐少俠,我漠城阮家家主這份情意之重,足可見日月,不知你該如何還。”話到此處,沈界語氣,已然是奇重,連帶著面色都跟著陰沉下來。

  外頭風擎瀚海層沙。

  土墻下的年輕刀客,將頭低了又低,像極了只渾身帶血,將死未死的土雞。

  “秋白本來便不喜歡我,她方才說,不愿嫁,其實也對。我一個江湖中的微卑小刀客,渾身上下值錢的物件,唯有這把刀,一來不富裕,二來身世不顯赫,更沒什么仙家能耐,修行幾月,還沒看到二境到底長什么模樣。”

  刀客說話極慢,絲毫不像平日里浪蕩輕佻的唐瘋子,就這么松松垮垮坐在地上,垂頭喪氣。

  “秋白本來是漠城里高門家主,僅僅一件珍奇把件,就能賣上千百兩銀子,更別說修行一途天資上好,哪能是我這個落魄江湖人能高攀的?從古到今,嫁娶一向講究個門當戶對,原本我只當是俗人言,可跟秋白一路而行,的確覺得有道理。”

  “我能送與她的,無非是些淺薄的江湖規矩,江湖經驗,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刀客捏住破碎衣角,低聲喃喃說道,“秋白遇上勝景,總是時常吟上兩句千古流傳的妙語詩文,可我只能在一旁問問,媳婦兒冷不,要不多添一件衣裳。”

  “別說沈兄你念過圣賢書,就算是我這沒念過兩年書的,都覺得煞風景。”

  刀客摟住那柄紫鞘長刀,眉眼寂寥,再者渾身血水滴落,面色越發蠟黃。

  “我從小練刀,爹死后,束縛住我的只有終日劈刀千下,要是她當真想嫁與我,后半輩子,我寧可舍了這柄刀,以她為束;可眼下是這般她不愿嫁的情景,你說這人情,我拿什么還。”

  沈界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慢吞吞走到那落魄人的眼前,單手提起后者衣襟。

  可即便是此刻用出的力道奇大,沈界面皮卻還是平和,甚至有些笑意,“唐不楓,你當真以為,憑你帶阮家主闖江湖的微末恩情,就能換來阮家主不惜自行廢去修為,換你脫身離去?”

  刀客被沈界提起,狠狠摁在土墻上頭,土石飛濺,可眼神卻比方才生動許多。

  “有些話說得再真,也不可信,有些話講得再虛,也不一定就是假,既然你愿娶,何須在意她愿不愿嫁?喜歡別人又不犯法度,擺出這么一副哭喪面皮,有屁的用處?”

  清秀后生將刀客緩緩放下,將一枚丹藥塞到刀客口中,拍了拍后者肩膀,語氣又改為和煦,“女子面皮薄,她要是不喜歡你,又怎么會愿跟你出漠城?自知不足固然是好事,可自知之明與妄自菲薄,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好好想想。”

  唐不楓慢吞吞起身,走到女子身邊蹲下,抱住雙膀,好像是化外之地的流民一般,好奇地看向女子面龐。

  “沈兄,還有丹藥沒。”

  沈界叫這小子的荒誕行徑唬得一愣,頓了一瞬才取出枚丹藥,沒好氣扔給唐不楓,自己則是拿起一卷書,旁若無人地誦讀起來。

  眼見得女子咽下丹藥,唐不楓才長長出了口氣,靠在阮家主身邊,開口問道:“沈兄啥時候走?”

  “城主吩咐過,如今你二人境界低微,我此行前來,便是要照顧好你倆,不走。”

  “嘖,這豈不是妨礙我倆你儂我儂談情說愛。”

  “你大爺。”

  “讀書人別老罵街,沒派頭。”

  唐不楓伸了個懶腰,攬過女子肩頭,昏昏睡去。

  踏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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