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一百八十三章 星星也(一更)
  “我最不愿給人燒紙錢。”

  這是少年半日當中,頭回開口,興許是同那位高個兒書生說話,又像是自語,邊說邊將一打兒黃紙扔到火中,定定出神。

  一旁的柳傾聽聞少年這話,踟躕片刻,還是沒去接話,只是自個兒也抄起一打黃紙,俯身蹲在少年身側,朝著火中填進兩張,心頭滋味難明。

  “明明曉得人在里頭,可就是不能應茬兒,任憑人在外頭傷懷感嘆,皆盡無用,只圖著這些枚紙錢能飄到重泉之下,聊表慰藉。”涼風習習,少年發髻隨風而動,在夜色里頭,面孔時隱時現,唯獨瞧不出神情,“可唯有這些個仍在人間的人兒才曉得,這紙錢一燒,便是燒了,飛灰雖輕,可也飄不到冥府里頭去:縱使心心念念,哪里又有這等好事,到頭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書生從頭到尾只是聽少年自語,卻從未出聲打斷。

  早在晌午,頤章邊境里頭便來了隊守軍,為首將領同那位高個書生稍言兩句,便帶著手下軍卒,打理武陵坡當中的狼狽景象。不消那位將領多說,柳傾也能猜到個中緣由。

  天下仙家不算少,可平攤到每國境內,也不過就那幾家罷了。以權帝的手筆能耐,此番想必能叫頤章的官場翻騰劇變。出手相助,做點錦上添花的事宜,想來也是信手拈來,縱使派不上什么大用,可也足以顯示天子對于南公山的態度。

  只不過這位南公山大師兄,卻只是陪著云仲枯坐至今,只字未提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于江湖來說,只是在武陵坡這地里頭添了三十四座新墳,可對于少年來說,心頭江湖,卻也是少卻一段,空空落落,山風當胸而過,只覺得鈍刀割肉,鈍痛得很。

  若是相思苦甚,文人遷客猶可以月相追,說明月明月汝照溝渠,由南既北,自西朝東,倘若窺見佳人,煩請以月色告知相思一二。可人若是眠入九泉,幾刀紙錢,又哪能飄飄擺擺,直入酆都。

  “若我未入商隊,興許這三十來口,壓根不必死。”少年又添了幾張黃紙,朝那兩座新墳看去,雙目當中,卻盡是迷茫。

  “師弟,不能這般想。”書生最終還是不禁開口道,“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間種種,誰又能說得清楚。這事,當真不能怨你。歸根到底,還是那齊相之子所為有傷天和,叫師父斬殺,冤冤相報所致,若是將這罪過背到你一人身上,不妥。”

  “云小子。”話音未落,老呂由打兩人背后走來,一屁股便坐在二人當中,毫不避諱道,“到這兒我可得說你兩句,入商隊許久,按說你應當曉得這商隊行當的種種。說得好聽是叫走江湖,若是往實在里說,那便是將腦門別在褲腰上賺銀子的破落行當,人人都得有死在半道的準備,落得個死無全尸,那也是見怪不怪的事。”

  顯然書生遞給老呂的那枚藥丸,并非是那等凡品,不消半日,老呂一身傷勢便好了個七七八八,就連出言開口都是中氣十足,未見半分頹靡。

  老呂繼續道,“你可曉得這近十載以來,商隊中死了幾茬?一直活到如今的,也只有數人而已,江湖當中的尋常人走江湖,那可真是活一日算賺一日,即便是死在道上,也沒什么可埋怨的。我方才聽聞這位讀書哥兒講,大抵也能猜出些許,無非是冤冤相報,哪里還能談什么對錯。”

  “我若是不來,起碼當家的老三斤,乃至整個商隊不必因我而死。”即便是老三斤如是說,少年也始終未曾將眼瞼抬起,始終瞅著眼前那攤橘黃紙火,不愿移開。

  老呂嗤笑,罵了句榆木腦殼,又道,“你當真以為,商隊上下的人兒途徑城縣之時都是兩眼一抹黑?說起來大白天睡得香甜的,也就你這小子一位,那畫像當中的少年郎究竟是不是你,大家伙兒都是心照不宣。”少年錯愕,一路之上并未有人同他提及此事,若非韓席死前透漏,只怕如今還是蒙在鼓里。

  “大家伙兒只是覺得你這小子人功夫純熟,人更是不賴,這才都瞞著你未曾明言,即便有幾位念頭冗雜的,最后也叫唐不楓和老三斤偷摸唬喝了一頓,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老呂敲打敲打云仲肩頭,沉聲道,“非要說你小子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那便是拳頭不夠大,劍不夠快。人死燈滅,死了的就死了,活著的就得好好活,別成天哭喪著個臉。”

  書生聽罷這番話,目光當中隱有震動之色。

  僅僅一位在江湖末流行當中摸爬滾打的商隊行腳漢子,話里話外,確是比無數常人都通透許多。

  見少年面色微微緩和,老呂微微一笑,往火里投了半刀黃紙,拍拍屁股起身道,“聽這位讀書郎說,他乃是你家大師兄,專為帶你回山而來。想來你師父也是在山頭上等得急切,切勿怪罪你師兄為何不早些來,更莫要怨恨你家師父為何不今早將你接回師門,畢竟他們所思所想,所遇之事,并非是你這年紀的小小子兒所能估量的。”

  少年終于緩緩張口道,“老呂,隨我一并前去師門吧。”

  老呂大笑,“別介,憑我這歲數,還能去那拜師不成?再說半生下來,我也過慣了商隊當中的日子,真要是讓我在山頭上當個閑人,我老呂還不得閑出毛。當家的這批貨物,我自然得想法子賣到秋集當中,到時回了齊陵,也好尋尋這些老哥們兒的家眷,送上些銀錢。”

  “云小子,有緣何處不相逢,不必久送。”

  少年還想再說些什么,可卻見那位腹背已然不直苗的漢子,順武陵坡緩緩走向馬車,朝他擺了擺手。

  山風飄擺,烏鵲南飛。

  漢子孤身一人行于山道當中,不知怎得便將衣襟扯開,吼起了商隊當中的行酒令,聲震四野,足穿金鐵。

  “三尺微命,一介武夫。”

  “老鴉流水,西風長槐。”

  “你有三趟清塘水,我有半壺醪糟酒。”

  “三山青天外,五馬寨橋前。”

  “而今聽雨武陵下,一人獨望,鬢已星星也。”

  星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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