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一百八十一章 該給口酒
  待到云仲醒轉過來,外頭天光已然亮起。迷蒙之際,有位個子很高的書生拍了拍他肩膀,將他攙扶起身。

  少年眼前躺著兩具尸首。

  一位矮胖,一位高壯。

  “等我趕到此處,這二位的傷勢,已然是回天乏術神仙難救,即便就是咱家師父親至,也未必能將他們救下。”那位書生輕聲道。

  少年緩緩坐在泥水當中,木訥張口,“你是誰?”

  書生愕然,卻還是應答道:“我是你家大師兄,師父命我前來接你回山。”

  “為何不早些。”少年面上依舊是毫無表情,緩緩問道,“哪怕提早個一兩時辰,這三四十口,也不至于死在異鄉。”

  個子極高的書生沒說什么,只是也攏了攏破損多處的衣衫,陪少年坐在泥水當中。

  “當家的曾跟我說,跑完這回,再干個兩三趟便能攢足了銀錢,在山間修起個不大不小的宅子,隨老三斤兩人歸老,斗斗雞喝喝酒,閑云野鶴,倒也自在。”

  “老三斤說他那對破錘東缺一角,西碎一邊,尋思著這回秋集當中,找家游街串巷的鐵匠,給那雙錘好生補補,免得出門叫人笑話,說這商隊里頭窮酸。”

  “我那兄弟剛走不久,前腳走,后腳便出得這檔子事。平日里都是如此雞賊的人兒,怎的就栽在這等地界了。”少年面皮之上皆是將干未干的泥水,呆坐地上,目光當中盡是空洞。

  半晌過后,書生才嘆了口氣,斟酌了半晌言語道,“小師弟,是師兄不對,早知如此,師兄就再快些趕路,個中緣由,待到回山路上,再容師兄跟你緩緩道來。”

  “人言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切莫傷懷過度,這事歸根到底,不怨你。”

  話說到這,書生似是想到了什么,朝身邊輕輕勾了勾手,“說到這,我還得給你看個人,我猜這位,大概同此次商隊遇襲有莫大關聯。”

  少年沒抬頭,依舊盯著不遠處兩具尸首,定定出神。書生也未說什么,只是使了不知什么法門,將遠處一人虛空提起,扔到少年近前。

  “此人身攜青雀黃鶴的腰牌,乃是齊陵章相眼前的暗子,我猜方才便是此人率兵卒堵截商隊,致使地上那兩位戰死。我已然將這漢子穴竅封住,想來也翻騰不出什么浪花,師弟若是心火難消,”皺眉沉吟片刻,書生還是站起身來,向遠處踱步而去,“此人任憑師弟處置便是,無需留手。”

  良久過后,云仲才抬起頭來,神色當中滿是疲倦。

  那漢子并非旁人,正是數時辰前率軍圍殺商隊一眾的韓席,見少年抬起頭來,韓席反倒是暢快一笑,舔舔唇角淋漓鮮血,開口道,“云老弟,別來無恙。”

  云仲怔怔良久后,才從牙關之中擠出一句:“究竟為何。”

  “各為其主罷了,你家師父殺了我主子的接位之人,作為我主犬牙,我自然得出手將你襲殺在半路。”少年面皮更為扭曲,狠聲道,“那為何遲遲不出手?反倒要在此處將商隊一眾皆盡害死,難道你就當真對這商隊有這么大的恨意,唯欲除之而后快不成?”

  “倘若只是殺你,一路之上的機會何其多。”韓席雖說渾身叫書生大陣壓得筋斷骨折,可還是咧開嘴慘笑道,“甭管是文斗之時,城中飲酒之時,亦或是出漠城時,我皆是有一擊必中的手段,即便是你白日酣睡之際,我也能將你刺死。”

  “想必我隨身攜的腰牌,那窮酸德行的書生也已告知與你。既為暗子,行事當然是得叫人拿不出把柄,且我這重齊相近臣的身份,自然不可暴露在商隊三四十口人眼中。縱觀天下,唯有死人口風最嚴。況且路途當中所遇城鎮,章大人早就叫人沿路張榜,當家的和老三斤那眼觀六路的本事,想必也是猜出了你是那畫像中人,我若是輕易下手,這殺人者的名諱想必落在我頭上,唐不楓的刀,我亦是有些忌憚,故而隱而未發。”

  這番話說完,漢子顯然是有些脫力,故而灑脫一笑,朝云仲道,“還有酒沒,上路之前喝兩盅,也不枉一路相識,那朔暑的滋味,的確是叫人順嘴得很,倒是便宜了那唐小子。”

  云仲并未起身,只是淡淡說了句,“最后那兩壇已經送與唐不楓了,當下無酒可飲。”

  跪伏在地的韓席撇撇嘴,“好生無趣。”隨即便使舌頭在口中攪了攪,嚼碎了什么物件。

  古往今來暗子槽牙當中皆有孔洞,里頭塞上枚奇毒無比的丸子,以蠟封住,為得便是叫人生擒之際可將毒舔出,嚼碎下咽,不消半炷香便能毒發身亡,也能少受些個皮肉之苦。

  韓席乃是齊相暗子,自然牙關之中裹帶毒丸。

  可事到如今,少年依舊沒動作,更未舉起手中劍,反而仍是開口道,“漠城當中,原來你請我赴宴,只不過是為了確認張榜之人,是否當真是我。”

  “不然?我難不成是同你出外商量義氣肝膽?”咽下那毒丸,韓席面孔都是略帶歪曲,自打額前冒出無數豆粒大小的汗珠,端的是十足痛楚。

  “可既然我已將吳霜之徒的身份坐實,為何出漠城之際,你反倒未曾下手。須知那時節商隊困與霧中,以你的箭法,想必是能將我從馬上射個對穿,將尸首棄在霧氣濃厚的荒漠當中,過后即便商隊中人問起,也未必將這疑心放到你身上,為何不射?”

  漢子剛想作答,胸膛當中卻是多出一截刀鋒。

  書生喂了老呂一枚丹藥,此刻早就清醒多時,云仲同韓席二人相談,皆盡落到了已然清醒的老呂耳中,終是耐不住心中怒氣,隨處提了柄刀,便將跪坐的韓席捅了個對穿。

  老呂以刀戳韓席三四十下,直至后者胸膛爛成一片。

  可韓席依舊是面帶笑意。為何不在那時將少年射落馬下,漢子至死也未講出,直至許多年后,云仲仍是未想明白,究竟是那漢子有諸般顧忌,還是一時有些不忍。

  但漢子眼神極清澈,像極了那方大泉湖水。

  “應該給口酒喝的。”少年喃喃道。

  曦光撒落下來,菊色掛朱,天泛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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