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八十六章 印酒
  閻寺關醒來時候,已經是三日之后。

  經脈傷勢已然好轉,就連震碎的經脈也隱約續接完好。武人經脈亦是極為重要,雖還未曾登躍龍門,可這經脈依舊是關鍵所在,運力出拳的力道大小,同經脈干系甚大。本來閻寺關就已做好十足準備,此生不再有習武的可能,如今經脈無端復生,自然是驚異莫名。

  清河園早已就人去樓空,吳霜同云仲早在三日前便已登程上路,當下肯定是不在院中。但閻寺關找尋一圈,連程鏡冬和莫蕓都杳無蹤跡,似乎偌大一個清河園,只剩他自己一人,形影相吊。當行至里屋時,仍然有些疲倦的閻寺關在古舊桌上找到一封書信。

  武生沉默半晌,遠望窗外。今兒個夏風悶熱得很,一場雨過后,盛夏氣息更勝往昔,清河園本就偏僻無人,叫毒辣刺目的日頭一澆,更是成天不見人。就好似三日前長街上并未有過一戰,貧苦人家依舊為柴米犯難,高門老爺照樣將瓜果置于井中涼透,用之以消暑生津。仿佛采仙灘依舊是那個采仙灘,武生依舊是那個武生,丁點未變。

  但總歸有些東西變了。

  閻寺關穿好衣衫,上過藥的傷口多少還是有些痛楚,不過比街口廝殺時候舒坦太多。穿大街越小巷,漢子就跟從未同黑甲交手過一般,十分平靜正常,甚至遇見臉熟之人,還顧得上同人打個招呼,寒暄兩句,比之往日還要來得圓潤自如。

  若說漢子不同尋常處,那就只有出采仙灘大路邊上的酒鋪掌柜察覺出了兩三分意思。

  酒鋪掌柜姓劉,據說祖上還是當初齊國朝中二品大員的一脈,到他這家世凋敝,掙扎輾轉好幾輩,終于還是落魄下來,在這塊開了家酒鋪賴以謀生。劉掌柜極愛與周遭店面住戶,或是來往行腳的商販腳夫打聽稀罕事。大到國事小到江湖雜聞,只要是新鮮事稀罕事,到他家的酒鋪略微賣點關子,勾起新鮮勁來,指定能免去一兩筆賒下的舊賬,或是討來半壺酒水嘗嘗。因此采仙灘這一隅之地,說劉掌柜是消息最靈通者也不為過。

  打閻寺關一進門,劉掌柜瞅他的眼神便有些不對勁。采仙灘上下誰人知道清河園窮得叮當響,幾年間這敦實武生更是少有進鋪的時候,如今是日頭由打腳底升天,百年難遇。于是掌柜的便多長了些心眼,偷摸觀瞧那武生手頭是否有不干凈的舉措。然而令劉掌柜失望的是,漢子進門后并未給他太多端詳的機會,要了一壺燒刀子,就靜靜抱著膀子靠住門檻,不再走動。

  掌柜沒好氣的給那漢子隨身帶的酒壺中注滿酒水,明顯是有些心癢難平,故而有些許氣悶。閻寺關并未惱怒,酒鋪劉掌柜脾氣古怪且好打聽閑事,他當然是曉得的,于是也沒放在心上,接過酒壺道聲謝,徑直走出門去。

  酒鋪門口煞是有些奇怪,本來完整鋪陳的青磚地上,平白無故落下倆斗大窟窿,被雨水裹挾來的泥沙填平。偶爾來往人士也渾不在意,各自忙碌自家的家事生計,畢竟街道受損,本就應當由那些闊綽老爺修葺,與他們這等為生計發愁的小人物何干?再說這等大熱天,誰會有那閑心思瞅著石街。

  閻寺關出來酒鋪門,也不知怎的瞥到那兩個孔洞,便拎著壺酒,隨地坐下。

  劉掌柜可是在柜臺后看得真切,不禁納悶這人究竟是犯什么混,大熱天看那倆窟窿作甚。霎時間刨根問底的老毛病又蠢蠢欲動,幾乎就要沖出門去質問那漢子一聲,可還是強行忍住雙腿,耐著性子從酒鋪往外觀瞧。

  閻寺觀哪還有空理會其他,只顧仔細端詳眼前兩孔,氣定神凝。

  孔洞并不再是孔洞,泥沙亦不再遮擋二目。

  唯有一陣精深宏偉的浩然拳印的意氣神氣。

  郁不得志而發,似要將垂云夜幕打個里外通透。

  山雷咫尺。

  那個老道曾經與他講過拳法有虎狼山。

  虎擒如洪水倒泄,狼寐如狐狽狡黠,山扶如大峰厚重。

  如今再添一式掐雷。

  如雷霆掐指,崩庭裂碑,寰宇皆寂。

  漢子坐在拳印邊,舉起酒壺,一口氣喝了近半,內傷隱痛,而渾然不覺,遂拳與印合,泥沙四濺。

  劉掌柜只覺眼前有虎狼山雷吼嘯聲連起,繞梁許久。再回神時,那漢子早已不見蹤影,原地孔洞更再無半分痕跡,似乎是有人將那孔洞生生拽合。

  半晌,劉掌柜大笑。原因無他,只因為今兒個他碰到位神仙,即便不是,來日也定能成為仙家的一大擎柱。劉掌柜的道,從來不是自己成佛作祖,亦或是家財萬貫,而只是在他人面前添油加醋地說說所見所聞,這便足矣。

  采仙灘外十五里,烈日炎炎下,閻寺關獨身行路,腰上依舊別著酒壺。

  離采仙灘周遭十余里,乃是采仙灘附近少有的糧米地,正值盛夏未到秋收的時候,微風浮動麥穗,只覺得滿目翠碧。

  那位使槍的捕快,便埋在這邊最顯眼山頭的腰間。

  閻寺關醒來時候,桌上留有一封書信。

  前半段筆跡,閻寺關真沒見過,以他腹中的淺墨,怎么也瞅不出寫字之人,不過想必就是那帶徒行走江湖的吳掌柜。

  信中交代了留給他一張符箓,又將這符箓的使法盡傳,寫得那叫個詳實。后面就是寫程鏡冬與莫蕓傷勢應當如何調養,平日有何忌口。

  至于后小半段,從筆跡看來是程鏡冬所書。

  班主寫閻寺關有大才能,不應當在這小戲班中荒廢余生,煩勞甚久,理當讓他去江湖中走走看看。

  寫莫要擔憂他二人,吳霜在頤章國有一畝三分地,喚作小杏林,二人已然動身前往。

  寫有人不知為何在門口留下一封書信和不少銀兩,足夠路上的盤纏,將大半都留給閻寺關,作為日后走江湖的小小錢財。

  寫有人神色黯然,前來告知一個名叫馬巳的人埋骨之處。

  寫舉手之勞不應以終生為報。

  寫保重再保重。

  “想不到我這條黃土泥鰍,亦能得越龍門,窺探山峰之秀。”

  墳堆很小,正合適盛下一個瘦瘦小小的捕快。

  山風很涼,正好合適夏日避暑。

  就差半壺燒刀子。

  武生依舊記得這人提溜著半壺劣酒,跑好遠的山路,跟他喝上幾口,那酒烈得能燒漏喉嚨。

  “不多不少啊,給你留了半壺,咱可比你大方。”

  酒液澆灌在松軟土中,緩緩滲下。

  “這鳥人真傻啊。”武生輕靠著土堆,伴隨白云走日,緩緩將酒壺倒空。

  “干了這壺,養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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