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一朝星火如月升
  很多由張嘉陵布置在那處張家小院外的護衛武夫,都看到金石泉額角血水潺潺走出小院,直到今日天陽突兀明媚的時節,才失魂落魄,猶如喪家犬一般匆匆逃離此地,好像是畏懼天光一般,緊走快行,飛奔離去,而本就腰腹之間佝僂,且脖頸從來不能筆直,所以落荒而逃的時節,很是有些滑稽。

  在金石泉離去的時節,依然不曾忘卻交代這些位護衛武夫,前去屋中探查,算計時日,也該到看見公子事先所料的場面,只是自個兒突然有兩分不適,只好是先行離去,將此事托付給其余護衛武夫,很是有幾分羞愧。而那些護衛與武夫當然是滿口答應,言說既是金兄有些不便,自然要將此地好生看顧,再者是公子交代,當然盡心竭力,乃是應當的,無需如此客套。

  但在金石泉近乎落荒而逃過后,護衛武夫中卻是有些竊笑聲起,壓根未曾等金石泉離去過遠,未曾有半點遮掩心頭鄙夷。

  “瞧見沒,一個奴才,狗似的人物,竟也能同我等這些位替張家辛苦奔勞的人指手畫腳,真他娘的晦氣,每逢瞧見這人面皮,點頭哈腰德行,都是想著再狠狠踩上兩腳,最好是踩到土里去,鼻歪眼斜七竅流血才好,咱只不過是同他客套兩句,竟還當真敢受用,忒惡心了些。”一位護衛方才罵完,見不遠處的金石泉停足,還不忘回頭同這些位武夫護衛拱手行禮,隨即將笑臉扯起來,朝金石泉揮揮手,嘴上卻是繼續道,“真像是一條老狗,不過是攀附了公子的高枝,這些年來做的腌臜事出啦的毒計可是不少嘞,活該生得這副德行,怕是閻王派遣來開道拿命的厲鬼,看見這張臉皮身姿,都要當成自己撞上了同僚吧,還他娘的點頭,再看上兩眼,隔夜飯也保全不得。”

  許多人都是知曉,這位金石泉甚是得張嘉陵另眼相看,但當真看得起金石泉的,卻從來都沒有幾位,一來是因此人的模樣扮相實在是差了些,初見模樣就令人生不出多少敬重來,再者說坊間傳聞,當年許多毒計,大抵都是出自這位金石泉,甚至連玉人樓這等勞民傷財一事,都是張家家主聽信金石泉讒言,才是有的城中銀錢數年所剩無幾,盡數耗費到玉人樓修建上。

  許多年輕張家護衛,并未能入得張家,家中亦不過是城內尋常百姓,但好在是護衛此職,只需有些身手即可,再者平日里并未有涉險一事,單是城內三家這等根深蒂固的勢力,再者少有出城的時節,同城外勢力少有摩擦,算在是無事的閑差,至多不過是替三家撐個排場,月俸銀錢算不得少,故而此職倒是供不應求。

  既是皆從尋常百姓家中而來,必然是對于金石泉這等頻出毒計,心思狠辣之輩甚是反感,而不曉得是何緣故,或許是因三家的銀錢給得確實湊合,侍衛武夫,大多都是只曉得罵這等人,罵三家請來的先生不辨忠奸,白白讀了多年書卷,罵金石泉這等走狗,實在是心狠手辣,早就該死,甚至罵城內百姓,如是多年來怎就不曉得何謂抗爭,而是眼睜睜瞧見自個兒的辛苦錢財,為三家做嫁衣,卻是并無幾人去罵張王李三家。

  或許五十步笑百步,古來如此,只需將許多人的銀錢拿來,豢養這些人當中的好運之人,就能夠使得口碑扭轉,細想之下,倒也是容易。

  果真如張嘉陵所料的那般,一眾護衛武夫將院落門大開過后,抬頭就能瞧見屋舍正梁處,懸著位死相甚為凄慘的男子,而在幾日前,這位中年男子,還是山蘭城內權勢最重者,錦衣玉食,用膳時節無需自行動筷,更衣時節,竟無需自行抬手,現如今凄凄慘慘,僵死在日出之前,滿面紫青,已是身死良久。

  而在男子懸空雙腳下的桌案處,是兩顆人頭。倘若是依家主的心意,能好生教導,大概往后一位是家主正室,一位是未來家主,只可惜現如今,僅僅是兩顆再無生機的頭顱,血水干涸,不曾死不瞑目。

  或許張嘉陵當真存了令其父留有些許體面的心意,并不曉得這位從來未曾顯露過什么夫人之仁的張家新家主,究竟是如何想到此事,大概是在這等同十數年前一模一樣的冬日里,忽然想到當初初見那位尚年輕的張家家主時,后者笑意,在那時的張嘉陵看來,的確是慈愛有加。因此托金石泉帶去一壺毒酒,遞到男子眼前,令其不必受如此的苦頭,畢竟是連有多日粒米未進,即使仍舊剩下些力道,求死一事,不見得有多容易,死相大多也是猙獰。

  正是從今朝起,金石泉染病,可前后找過許多位郎中,皆瞧不出癥結所在,只是不敢窺大日懸空,而僅僅到夜色深重時節,才敢出門。

  幾家歡喜幾家愁。

  而城內的百姓卻覺得這等難得一見的冬時暖陽,最是金貴難求,紛紛趁此時外出,雖說是街巷浪跡,人心不安,都是多少聽聞到城內的風聲,皆是有些懼怕,畢竟連街石都是翻出,遍地雜亂,而大抵三家又要依此挨家挨戶征收銀錢,可對于城內中人,早已是見慣不怪,瞧見這等難得的好天景,當然是有些欣喜。

  鐵匠鋪面紛紛開門,打鐵聲重新響徹一城,而有許多漢子見今日天暖氣清,便紛紛將人手聚集,上山采石,即使是冰雪尚不曾消融,行路攀山時候多有跌滑,可依然是有很多打算湊這冬時難見的好時節,紛紛吆喝起攀山采石的號子來,向周遭在日光之下閃動明光的高山處邁開腳步來,盡是一片歡騰景象,而至于昨日夜里之事,好像并無多少人掛在心上。

  城內一處客棧內,小二才是罵罵咧咧將門前的碎石清掃干凈,就有客人登門,瞧不見這兩人的眉眼,只是覺得這兩位渾身的血氣濃得化不開去,只得是張羅兩句,安頓好這兩位登門的客官,琢磨半晌,總覺得不甚妥當,思索片刻,還是未曾同掌柜知會一聲,心說大概是這幾日來雜事不少,前兩日又受驚,才有的這般駁雜念頭,于是就將此事擱置下來,上前笑臉相迎。

  來的這兩人皆是頭戴斗笠,未曾露出真容來,只是一位瞧來壯實些,一位瞧來身子骨纖細些,不過城內江湖客不少,大多自是見怪不怪。

  “酒家,敢問前幾日可曾有位跛腳之人前來住店?”

  小二當然是想到了那位晝伏夜出的古怪刀客,登時面皮就是有些后怕,不過還是壯膽湊到那位開口之人耳畔,悄聲嘀咕道,“客官可是認得那位?不瞞客官,前兩日有衙役前來收銀錢,就找上了那位古怪的跛腳刀客,下場當真是慘不忍睹,被亂刀斬得瞧不出人形,不過我瞧兩位客爺血氣甚壯,八成是不會有多少畏懼,這才是如實相告,是否要在此間留宿用飯食,皆看兩位的心意。”

  開口那位江湖客似乎是笑了笑,命小二預備兩碟好菜式,兩碗清粥,不過又是詢問那刀客可否有物件留下,又可否是要差人送往別處,小二也不知為何,皆是作答。

  有這么數枚漆黑布面的包裹,那位刀客曾遞出相當分量的銀錢,令其寄往一座同屬北地邊陲的小城中,大概也無需過多猜測,就能夠知曉當中放的是何物件,江湖客也未曾過多過問,只是又添了些銀錢,吩咐小二千萬顧好,想來那位刀客的刀,除卻斬殺衙役之外,也能殺小二,倘若這東西有失,怕是小二也難辭其咎,為此丟了性命,當真不值當的。

  “在我說來,這等舉動就是偽善,分明已然是將人家當場誅殺在客棧其中,卻是又要過來關照旁人的弟妹,不是偽善是什么。”那位肩頭略顯纖細的江湖客輕聲道來,言語卻是女子聲響。

  “一碼歸一碼,不懂便不懂,可以問。”

  云仲舉筷夾菜,而后卻是未曾急于放入口中,反而是將眉眼抬起,看向城中漸漸蘇醒的市井百業,不知心頭是何等滋味,可在步映清看來,那雙眉眼生得好像一日比一日好看起來,不過卻一日比一日幽深低落。

  死在夜盡天明前的不單單是張家家主,還有姜白圭,后者已是在短短數月之間掏空了心力,更是因那道傷勢過重,即使是有神仙落地,也未能救得,可窈窕客棧內卻是并未發喪,只是有兩位小二,把姜白圭埋到城后供奉院不遠處的小山坡上,以姜白圭所交代的,每年春時,總是那片看似很是尋常的小山坡處,最先見有紛繁野花,山高水闊,最適埋骨。而客棧里又多了位姜白圭,便是那位始終跟隨姜白圭的掌柜,打算繼續同三家在往后年月之中,斗個輸贏勝負,依靠云仲臨行前所留有的大陣與劍氣,多半還能撐上許久。

  云仲曾打趣說,掌柜的心寬體胖,如何能像姜白圭模樣,但那位掌柜的卻是說,窈窕客棧或許永遠變不成窈窕樓,可姜白圭卻有很多。

  一朝栽樹,后人乘涼,一朝星火如月升,而即知并非夜色皆為昏沉混沌。

  云仲知曉下次再來山蘭城時,仍能夠找到人飲酒,所以用罷飯食出城時,默不作聲向身后揮了揮手。

  “走了,下回又要將好酒倒進土里,你啊你,真他娘頑固。”

  說來倒也很怪,話語未落,果真有清風拂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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