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濃云薄
  張家專為工匠樂師所設的小院內,金石泉沉默地注視著眼前這位做過許多年張家家主的男子,終于是將打磨多年已所剩無幾,卻仍舊拼命遮掩的軟弱暴露在外人眼前,即使是金石泉這等整座張家都將其視作奴仆的小人物,張家家主同樣是毫不在意,將心頭懦弱恐懼暴露在外。

  恐怕無論此時是誰人站在已是失魂落魄的這位中年男子眼前,后者都是遮掩不得。

  倘若是張嘉陵能親眼見到這等場面,怎么都是要覺得心頭舒爽,可惜有要緊事纏身,才未曾在院中久留,錯過一樁在張嘉陵眼中頂頂的好戲,八成是要有些惋惜。

  張家向來擅長以勢壓人,不得不說,即使是后來人辛苦周轉奔波多年,也不見得能夠同我旁人多年來的積攢比試個高低上下。而張家當有如今這等勢力,仍需歸功于初代張家家主過人的手段與根基家底,才是有當下此等多年福分,無需使多少陰謀手段算計,更無需勞心費神維持好一家,使得其興旺長存,一代人拼死,又如何能同一家多代人積累比肩。

  而這等處境,同樣是害了許多人,其中就包括了這位年少時同樣心性手腕過人的張家家主。許多人都拼盡性命欲登青云,而張家的天,遠遠高過尋常人的天,于是似乎窮盡終生的算計手腕,心狠手毒,都用到了奪取家主大位,至于站到家主高矮過后,好像都是瞬息之間松懈下來,遲遲未有什么過人舉動,更莫要說勵精圖治,再度使張家登云。不得不說上句,往往一人之力微薄,初入官場宦海的寒門士子,如何能夠同把持朝堂,手攥近五成朝堂命官的世家望族大姓掰掰手腕,雖說是這等先例不見得古來未有,然時命二字終是玄而又玄,并非懸梁刺股,天生俊才,即可站到青史以里,更不見得能功成身退。

  現如今的張家家主,就是這樣一位生來才氣不見得淺的當時俊彥,只是可惜登階而上,見過家主大位究竟是有何等大的權柄,見識過張家究竟是有何其厚重的底蘊之后,就將自身所謂才氣棄之不用,反而像張家歷代家主那般,只需按前代家主手段,將張家安安穩穩傳到下一輩手中,就已然算是功德圓滿不負先人厚望。

  二十年前的家主,對上張嘉陵,未必會輸,可二十年后只曉得在玉人樓中吃杏養棗的家主,卻如何都已不再是終日惶惶,生怕有朝一日另立新家主的張嘉陵對手。

  更何況這些年月以來,自身已是迷失在張家富庶家底其中的家主,在許多張家貴胄同那等身居高位的老人眼中看來,已是不及張嘉陵遠甚,自然就樂意將張家命脈權勢,交托給這位能使張家更上層樓的張嘉陵手中。恰逢三家中人已是遇見到山蘭城不見得是甚久居之地,需得有這么位手腕強猛,且并未有什么所謂仁義道德拘束的新主,令已是顯露出滄桑老態的三家,于別地開枝散葉,野心城府手腕陰狠,自是必不可少,擇選張嘉陵,如何看來都是上上之舉。

  既然缺的并非是守成之主,而是開疆拓土無所不為的雄主,孰優孰劣,似乎已是無需過多思量,奈何此時的張家家主,已然嗅不到山蘭城風雨前的土潮腥味。

  一朝失勢,滿盤皆輸。

  養虎之人終究是到頭來才發覺,但凡熊虎,生來野性,或許當真不見得容易輕易消磨,何況這些年來,自己實在是因養尊處優過重,已是喪失少年英姿。

  金石泉眼睜睜觀瞧,張家家主顫抖著將兩顆頭顱擺到屋內桌案上,顫顫巍巍摩挲著從簡陋住處找尋出條白綾來,即使上頭已然是落滿灰塵,不過卻是置之不顧,踩到滿是塵土無人清掃的桌案上去,而后就掛好那枚白綾來,雙眼空洞,淚眼模糊又是頹唐看看那女子與孩童的頭顱,渾然不似是什么張家家主,分明僅是位中年人,此時卻是無端蒼老下來。

  “公子令奴才將這枚文書送到家主手上,將家主位讓出。”金石泉走上前來,卻是不知何時拿來一壺酒,緩緩走到這位可憐人眼前,遞上那壺酒與文書。

  “公子說,倘若依然顧及父子之稱,不妨體面些,自行讓出家主位,自是會有個安心頤養天年的晚景,還望莫要自誤,現今有酒水一壺,如是家主要得個體面,這便是體面。”

  “想得還真是周全,可現如今哪里還有什么家主?即使這文書我不在上頭立字,難道張家就不是張嘉陵說了算?”滿臉蒼老的張家家主坐到桌案旁,抹去面皮淚痕,打量打量那壺酒,竟又是笑起,“倒還真是體面,身后事自有人替我定下,哪怕是將最大的罪狀安到我身用以服眾,不信也得信,能替我留下個極好的死相,姑且算是仁至義盡。”說罷原本已經是多日粒米未進的張家家主,竟是回光返照一般涌出些力氣,將那壺酒狠狠砸到金石泉額頭處,用力奇大,近乎是轉瞬后者額頭處就有血水淌下,酒壺炸碎,可金石泉仍是謙卑地站在院中,任由冷風滑過額頭血水。

  “你一個奴仆,也想要見張家家主身死?”

  “滾出院去!”

  所以金石泉漠然行禮,竟當真是緩緩走出門去,只是出門時,回頭望過一眼。

  這間專替工匠樂師所留的屋舍,其實視野相當寬闊,只需立在門前,因其地勢甚高,近乎能從此處窺見整座三家全境,冬時冷風料峭,而無一座樓宇在夜色中不曾顯現出灰敗來,無一地通宵達旦燈火,未曾顯現出奢靡來。有無才無德女子穿裘,有陰毒貪婪男子飲足金貴酒,今時再看,總覺腹中翻涌,以至于絲毫覺察不到額角痛楚。

  窈窕客棧內,姜白圭斥退眾人,在云仲攙扶其中走到二層樓探出樓去的天臺處落座,只是這時已不能飲酒,胸前主骨連些許咽喉都被王官符箓所傷,顯然是不能再飲,甚至性命垂危。還是云仲先前將自南公山上攜來的吊命丹藥強行塞到其口中逼著咽下,才能強撐到現如今,可氣息奄奄,身死近乎已成定局。

  修行道中人,自可憑內氣替尋常人梳理經絡,去疾化淤,但遇上這等傷勢,即使是那等名醫妙手前來,照舊束手無策,傷勢實在過重,雖能憑劍氣強行阻攔住血水,但生機消磨過多,現如今若非有天大機緣,已成必死之局。但姜白圭一點也不像是什么將死之人,反而撐起如此苦楚傷勢,落座之后,還有心言說云仲,果真是位散財童子,像這等足能續命的丹藥,就這么平白無故浪費到個尋常人身上,實是不應當。

  而姜白圭越是淡然,云仲神情就越是緊繃,正巧姜白圭又要端起杯盞,卻是被云仲攔下,將杯盞扔出去很遠,清脆響聲于長街炸響。

  “凡人固有一死,不過是早晚的事,修行人年歲動輒逾百年,而即使是古往今來最是能耐的高手,亦不曾有亙古長存者,何苦如此,知曉云老弟重情重義,可也總要為兄安生離去不是?”

  “有丹藥續命,不見得撐不到天明時節,我尋郎中前來,未必就得不來活命。”

  姜白圭搖頭苦笑,“我何嘗不愿多留,畢竟山蘭城內的事,定然是巴望著親眼瞧見如何定盤,三家現如今受這位張嘉陵攜領,未必就能這么容易對付,姜白圭當然想要親眼瞧見此地百姓能夠憑自己的本事活著,既無人欺壓,也無需仰仗三家勉強度日。話說回來,你小子這丹藥倒當真是有用,現如今不覺得如此疼了,要是能撐到天明時節,興許真能活。”

  云仲才剛回頭,見姜白圭又再度端起杯盞來,蹙眉道來,“分明曉得這丹藥有用,偏要尋死?”

  難得笑得灑脫的姜白圭連忙放下杯盞來,朝云仲拱拱手,“得嘞,您說不喝就不喝。”

  北地冬時天明甚晚,折騰近乎一夜,又是各自有傷勢在身,連云仲都覺疲憊,同面色好上許多的姜白圭同樣坐到原處,朝日出地望去,不過分明緩過許多的姜白圭,話仍舊是很多。說有人言日出旸谷,但如何想都圓不回這般說法,說是自家這些位伙計駑鈍了些,掌柜也不見得是什么俊才,但都是曉得,自己原本安排的路數,即使今夜當即被那修行人誅殺,照舊無用。

  說姜白圭從來都殺不死,殺不盡,山蘭城小,但要滅去星點火光,卻不知曉有多難,說即使不是自己要做這出頭鳥,也必定是會有旁人來做,三家所持的是大勢,可當真比不得唯有史書內可窺見一二的大勢,那才是當真如洪流似飛火,足能浸染整座人間的,不知往后可否有志同道合者,紛至沓來。

  到還未天明的時節,許多山蘭城內的百姓,昨夜一夜都未有安眠,實是因城內折騰的動靜實在過重,好歹是熬到夜色漸褪,已是有不少人睜開酸澀雙眼,向屋舍外,向窗欞外望去。

  但見飛雪稀,但見濃云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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