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漢鼎余煙 > 第八百九十章 震懾
    此言一出,穹廬中嘩然一片。

    漢陽郡自古以來的姜、閻、任、趙四大姓,雖然常受到關東高門士子的歧視乃至壓制,但在涼州地方上,卻始終依托中樞的權威以震懾地方,這四姓中的絕大部分人,都可以說是漢家朝廷的忠臣。

    故而長期以來,他們與糾合羌亂的豪族領袖如邊章、北宮伯玉乃至后來的韓遂、馬超,并不相得。

    然而馬超卻偏偏得到許都朝廷詔令,出任了假涼公、安西將軍,掌握了控制地方的名分。于是四姓子弟這幾年來,才陸續與馬超合作,成為馬超所設涼州軍府的下屬。

    姜敘和姜冏二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這兩人同為漢陽姜氏本族的精英子弟,都有文武之才,可參軍務,可掌政事,又同為馬超極信重的部屬。他兩人本身的關系也不錯,因為都酷愛弈棋的緣故,兩人一個字伯弈,一個字仲弈,常有人當他們是親兄弟。

    過去數年里,馬超的諸多軍事外交行動,都離不開他兩人的策劃,其中與漢中王聯兵攻入關中那一次,更出于姜冏的全力推動。

    二姜既是堂兄弟,便是政治上天然的盟友。某種程度上,就連身為安西將軍長史的趙昂,實際權柄都及不上他兩人。近年來,冀縣甚至有童謠描述這一場景,其辭曰:千匹萬匹馬,縱馬須由韁。

    韁者,姜也。

    如今二姜忽然翻臉,姜敘請斬姜冏,無論他是真情還是假意,都不啻于涼州政壇上的一場大地震。

    就連馬超都忍不住眨了眨眼:“什么?”

    姜敘沉聲重復道:“涼公,請斬姜冏,以除內患!”

    馬超失笑。

    他是豪杰而非深沉宏略之主,對部屬們喊打喊殺乃是常事,也確實親自殺人,殺得不少。

    但要他聽從姜敘的話,把姜冏殺了,那可不容易。

    “伯弈何出此言?莫非你們兩人昨晚搏戲,你輸了錢?”馬超瞇起眼睛,開玩笑似地問道。

    姜敘連連搖頭,大聲道:“涼公,我與姜冏私下并無往來,今日這般說,也不是出于私怨,而是因為姜冏適才所說的那些,荒誕之極。我敢斷言,他絕非為涼公考慮,是要把涼公的基業賣給劉備!”

    “何以見得?”

    “姜冏所言的道理,破綻百出。我無需一一辯駁,只請涼公聽一個道理。”

    “你講!”

    “自關中之戰后,劉氏退回蜀中,藉著馬匹貿易厚饋我們,以拉攏支持;而曹氏雖據關中,卻不敢追究我們聯合劉氏東進的責任,待我們仍如漢家藩屬。為何會有這樣的局面?無非是因為曹劉兩家都忌憚涼公統帥羌胡的力量,不敢輕易與涼公為敵罷了。”

    馬超頷首,姜敘繼續道:“這數年來,涼公以漢陽為中心,掌控遍布在蔥嶺以東,大河以西數千里土地上的百萬諸種羌胡。羌胡人種類繁熾,互不統屬,而又生性兇猛,他們為什么會在短短數年間降伏于涼公?無非因為他們聽聞涼公的威勢足以匹敵朝廷,想要藉著涼公的力量以自存罷了。”

    馬超又頷首。

    這些話,與姜冏所說似乎并無不同,但馬超很喜歡聽。這些文人士子,總有辦法把一個意思翻來覆去地說出花來,讓人心曠神怡。

    “那么,涼公的力量、威勢,究竟從何而來呢?”姜敘問道:“難道來自與益州的貿易?難道來自羌氐各部的優容?”

    馬超獰笑起來:“胡說八道。這世上靠得住的,惟有手里的刀槍。能夠帶來威勢的,只有武力,只有憑借武力,才能殺出來畏懼和服從!”

    “確實如此。涼公,你與曹氏、劉氏不同,所仰賴的,就只是武力。因為所有人都相信您的武力,相信您隨時隨地、毫無顧忌使用武力的決心,所以一切敵人才不敢妄動,一切部屬才甘于俯首。”

    說到這里,姜敘冷冷地看了姜冏一眼,轉而再對馬超:“眼前劉備在漢中聚兵,種種攻入涼州的傳聞甚囂塵上,若您不作及時的反應,不立即以武力震懾……我請問,假設您是涼公下屬的羌氐部落,會怎么認為?假設您是日常與益州往來的漢家百姓,會怎么認為?”

    馬超臉色沉了下去。


    姜敘又道:“我曾見過曠野中的狼群,涼公想來也見過。卻不知狼群中的頭狼面對外來挑釁,有沒有不展現爪牙,卻試圖委曲求全的?如果有那么一頭狼,爪牙俱全,面對外來挑釁卻不敢施展……涼公,我們是不是應該走上前看看清楚,那究竟是一頭狼,還是一條狗呢?”

    “你說什么?”馬超瞪著姜敘,忽然走上前,揪住了他的衣襟,惡狠狠地道。

    姜敘半個身子掛在了馬超的手臂上,只留下腳尖點著地。

    他神色卻不慌張:“請涼公息怒,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馬超煩躁地松手,看看姜敘,再看看姜冏。

    這段時間假涼公的生涯,對馬超是個鍛煉。也可能因為年紀漸長的緣故,他偶爾也會反省,覺得自己過去囂張暴躁的性格,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應該有一些其它的手段才行。所以這數年,他接受了與益州的貿易,緩和了與曹氏的關系,像模像樣地做起了割據一方的雄豪。

    這個過程中,姜冏起了重大的作用。

    但此刻姜敘的言語,讓他想到了另一方面:

    這些年來,因為與益州的往來頻繁,涼州上下或多或少都對益州失去了警惕,總覺得這種你情我愿的生意關系乃雙方得利,會一直延續下去。可生意歸生意,生意上的事,怎能引申到軍政大事上來?

    如果因為益州給予的利益,就對益州失去警惕,不愿以猛烈態度對待益州,那我馬孟起,豈不就成了益州豢養的狗?

    狗的下場會怎么樣?

    馬超經歷過苦日子。孩童時,他的父親馬騰尚未發跡,冬天里他常常餓得沒飯吃,以至于要帶著狗進山,試圖抓一些越冬的兔子或野鹿。有那么幾次,他困在山間抓不到獵物,肚子又餓極了,就把自家的狗吃了……好歹那也是肉啊。

    姜冏這廝,真打算把我調教成劉備的狗?

    如果我馬孟起成了劉備的狗,劉備會不會吃我?

    馬超猛地搖了搖頭。這個問題有點復雜,他一時想不清楚,但只這個可能,就讓他警惕異常。

    他將自己心愛的獸面巨盔拿在手里,慢慢摩挲著,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參軍所說,很有道理。”

    “所以,請涼公立即聚兵!我們要全力以赴,以防萬一,震懾內外之敵!”姜敘隨即請令。

    在帳幕一角旁聽的趙瑄立即持筆在手。

    “涼公,曹劉兩家才是死敵!漢中那里雖有傳言,焉知真假?這時候情勢微妙,我們若大張旗鼓地應對,何異于挑釁?涼公是準備與漢中王開戰嗎?”姜冏大聲問道。

    馬超倒沒打算與漢中王作戰,可姜冏的這句話,頓時讓馬超怒氣上撞。

    我雄踞涼州,領羌胡之眾,控弦數以十萬計,堪稱天下強豪。在你眼里,竟連挑釁一下劉備都不行?竟連集合兵力都要顧及劉備的觀感?你是多么看不起我?多么畏懼劉備的實力?

    若在往日,誰敢這么看不起馬超,馬超當場就要讓他血濺五步。

    總算現在的他漸有風度,暴戾之氣不那么劇烈,于是揮了揮手:“拿下!”

    帳外呼啦一聲,七八名羌兵涌入,把姜冏按倒在地。

    姜冏爭辯道:“涼公,軍國大事,需要謹慎決斷,不能亂來啊!這幾年我們在涼州經營不易,若因為……”

    “拖出去,拖出去!”馬超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羌兵們立即把姜冏拖到了外頭。

    馬超看看姜敘,冷哼一聲:“殺頭就不必了,讓他在家里好好休息一陣!”

    “咳咳……涼公真是寬宏大量。”姜敘躬身施禮。

    “那個叫趙瑄的!”馬超喝道:“擬令發往各部吧!具體怎么辦,讓龐德告訴你。一個月內,我要在漢陽見到三萬鐵騎!”

    趙瑄奮筆疾書。

    使者縱騎奔馳。

    無數羌氐部落聞風而動。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沒過多久,曹劉兩家的疆域之內,皆有軍報急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