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拂世鋒 > 第36章 夜行難測
  日上三竿,桑林坊的胡月樓外冷冷清清,只有一名小廝在外灑掃,街頭巷尾的酒氣仍未散盡,墻角還有幾灘嘔吐穢物,不堪入目,與胡月樓的朱漆碧瓦、雕梁畫棟格格不入。

  長青先生臉上盡是厭惡之色,他正要進入胡月樓,一名護衛正好打著哈欠迎面走出。

  “去去去,大白天的,姑娘們還沒醒呢。”護衛見有人登門,不耐擺手道。

  “我是來找人的。”長青先生根本沒有正眼瞧那護衛,抬頭望向樓閣高處。

  那護衛笑了:“誰來胡月樓都是要找人的。我說了,姑娘們還沒醒,如果是跟誰約好了,我去告訴假母,今晚給你安排。”

  長青先生冷笑一聲:“我原以為,妓館青樓以侍奉為上,理應懂得待客之道,像你這種無禮言辭,豈不是讓客人生厭?”

  護衛上下打量長青先生,見他一襲白衣、發束布巾,就是一個漢人書生模樣,不像是富貴人家,于是反手指著胡月樓,語氣囂張:

  “你知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胡月樓!整座屈支城最大的妓院,迎來送往的都是達官貴人。就在前兩天,寶昌社的蘇掌事招待朝廷來的巡察使老爺,你知道花費了多少銀錢?就你這個窮酸模樣,還敢來我們這找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長青先生懶得反駁:“我要找的不是妓女,而是程三五,我聽說他昨夜在這里留宿。”

  護衛當即斥責:“我看你是嫌命長了,什么人的消息都要打聽。趕緊滾,再不走我就叫人來了!”

  長青先生沒有心思跟這些庸俗之輩糾纏,當即朝著胡月樓邁步直入,那名護衛見狀連忙上前攔阻,長青先生一記拂袖將其掃開。

  那名護衛撞在墻壁上,一陣頭暈眼花,他心知來者不善,緩過來后立刻大聲叫喊道:“來人啊!有賊人闖進院子里啦!”

  這一下引得其他護衛打手相繼跑來,連忙抄出棍杖,朝著長青先生追去。

  不過長青先生動作更快,他已經感應到程三五所在,甩下其他人,徑直來到二樓一間上房,震開門閂入內。

  這間上房幾乎占了二樓一半,內中家具陳設并非胡風,反倒是效仿昔年南朝風格,多設屏風帷帳,更顯曲折幽深。只不過屏風上繪制的圖案并非花鳥魚蟲,而是男女歡愛、裸游嬉戲的場面,**非常。

  房內獸煙未盡、錦幄仍溫,無形的酒色之氣讓長青先生不由得抬手掩鼻,穿過幾重屏風,就見一張長寬皆有一丈多的大床榻上,程三五赤身露體、仰面酣睡,另外還有四五名女子玉體橫陳、相互枕藉,與程三五交疊一塊,輕紗羅裙與絲綢褻衣隨意散落地面。

  長青先生看不下去,扣指掐訣,勾招點滴水汽,聚成指端一團清水,直接揚手甩出,澆淋床榻上一眾男女,將他們驚醒。

  “誰?!”程三五最先醒過來,他一抬眼就見長青先生表情冷淡地望向自己,松了一口氣,腦袋又倒了下去:“原來是你啊,一大早跑來這里做什么?”

  “已經巳中了。”長青先生后退兩步,那些妓女見狀,紛紛拾起衣物遮掩身軀逃離此間,而外面也傳來護衛呼喝聲響。

  幾名妓院護衛沖進上房,程三五大概猜到發生何事,起身擺手道:“這是我的熟人,一時誤會了,你們下去吧。”

  那些護衛朝程三五叉手作禮,看了長青先生一眼,也不敢多言責怪,匆匆離開房間,緊閉大門。

  程三五起身想要穿上衣服,卻忘了褲子被自己脫到何處,只能隨便扯下一條帳幕圍住下身,順便找到一壇沒喝光的酒,用酒勺舀酒喝。

  察覺長青先生目光,程三五遞過酒勺:“你要不要喝?”

  “沒看出來,你竟是一個沉迷酒色之徒。”長青先生看也不看。

  “怎么?朝廷法度不準我沉迷酒色?”程三五隨便找一處坐下:“前段日子拼命廝殺,把腦袋掛在腰上過日子,現在好不容易熬過來,難不成還要我學著和尚吃齋念佛、清心寡欲?”

  “人生在世,吸風飲水、食谷啖肉,皆屬尋常。”長青先生一副指點無知庸人的模樣:“為求子嗣綿延,男歡女愛、閨中之趣,也無可指摘,但關鍵在不可沉迷其中,以至于心神昏昧。像你這般沉迷酒色,只怕遲早發萎骨枯,動搖武功根基。”

  “放心,我天賦異稟,一晚上十幾次都沒事。”程三五說這話時還面露得意之色,讓長青先生眼角抽動。

  “對了,你來胡月樓干嘛?”程三五伸了個懶腰:“如果是寶昌社有事,老蘇也不會讓你來找我。”

  “是我找你有事。”長青先生說完這話,取出一道符咒,發火點燃,然后朝外一揚,無形法力籠罩整間上房,似乎將內外隔絕起來。

  程三五看得出長青先生鄭重其事,于是收起松懈玩鬧的神情。

  “可還記得我們從天池打撈出的方尖石柱?”長青先生同樣坐下問道。

  “記得。”程三五面無笑意:“你那時候當眾怒斥母夜叉,要不是老蘇攔著你,估計真要上去跟她拼命。”

  “你不是術者,不明白我們對于精進法術一事,懷有何等強烈的期盼。”長青先生低下頭去,語氣沮喪:“前天夜里,周煉師仙去了。”

  “節哀。”程三五也不曉得其他安慰話語。

  “光是節哀還不夠。”長青先生看著自己的雙手:“我與周煉師都親身經歷過法術反噬,你可以說我們是妄自尊大,也能歸咎于妖人陰謀算計,但說到底,還是對異域法術知之甚少。”

  程三五當然不會想到這些,只能默默聽長青先生繼續說:“大清凈寺的和尚,雖然也死在天池,但他們當時的確牽制住了安屈提。佛門神通以內發為宗,哪怕是勾招法界中的本尊上師,以求贊功借法,根基處仍是自性圓滿、佛我智合。

  “而在道門看來,世間萬物莫不是由先天一炁演化而成,萬氣周流變化,日月星辰、天地山川、鬼神精怪、動植物類,俱是如此。道門法術說到底,便是役神御氣、變化萬物,成就高深者,足可呼風喚雨、移山傾海。”

  “你要我做什么?”程三五趁機打斷,長青先生一談到熟悉事物,便會自顧自地說個沒完。

  “我打算把方尖石柱上的文字圖案拓印下來,想請你幫忙。”長青先生目光炯炯地看向程三五。

  “那幾根石柱眼下安置在都護府內,被嚴密看守起來。”程三五也難得嚴肅起來:“母夜叉說了,那東西歸內侍省管,我和老蘇都沒法靠近。”

  “話是這么說。”長青先生露出笑容:“但是據我所知,這幾日都護府的尚道長每日都會仔細研究這方尖石柱,并未受到妨礙。”

  “你是怎么知道的?”程三五問。

  “尚道長身邊道童告訴我的,再怎么說,我也算是道門中人。”長青先生回答說。

  程三五不是很想答應:“那你去找那位尚道長好了,反正也能攀交情。”

  “這事……我不想聲張。”長青先生解釋說:“尚道長乃長安玄都觀出身,是朝廷派往西域的道門威儀使,說是道人,實則跟官吏沒有太大差別。”

  “玄都觀?我聽說過,那好像是皇家道觀?”

  “不止如此,玄都觀也負責管理道籍箓書,如同主管升遷黜落的吏部,大夏道人若想精進道業,除了各自門派宮觀內的傳承,便是來玄都觀求學。”長青先生干脆言道:“說白了,玄都觀就是為朝廷培養和管理道人的衙署,我若是跟尚道長說要拓印石柱,恐怕他反手就要將我拿下,送到齊大都護面前問罪。”

  長青先生其實心中有幾分懊悔,如果不是自己當眾大談龍氣之事,或許不會因此惹來齊大都護和阿芙的過分關注,那自己應該還有機會靠近那些方尖石柱。

  “你自己不敢去,卻要找我來動手,到時候萬一事情敗露,你就拒不承認,把所有罪責推到我一人頭上,對不對?”程三五問道。

  “你覺得我是這種人?”長青先生聞言立時站起,似乎受不得這種污蔑:“如果真的事情敗露,你盡管往我身上推!”

  程三五言道:“光是這么說誰會相信?而且都護府中守備森嚴,還有你說的那位尚道長,指不定也在石柱旁守著。”

  “不,尚道長近來數日都不在屈支城。”長青先生補充道:“他為了鍛造神刀,要到城北玉泉壇照顧爐火,晚上也抽不開身。”

  “我明白了,你是要趁夜深人靜,去都護府拓印石柱。”程三五還是覺得難辦:“可我不擅長做飛賊啊,要鬧出什么動靜,恐怕就要殺出重圍了。”

  “放心,我會跟你一起去,用法術掩蓋身影步伐。”長青先生說:“而且我還會在這里留下兩道紙人,變化成你我模樣,偽裝我們不曾離開胡月樓。”

  “你早就準備好了?”程三五頗為訝異。

  “不然呢?都跟你似的,沉迷酒色之中?”長青先生取出紙人:“伸出手來,刺一滴血,我要施法了。”

  ……

  子時已過,都護府周圍巡哨嚴密,火盆、火把相隔特定距離布置,保持光亮。

  待得兩隊兵士擦肩而過,程三五緊跟在長青先生身后,受隱身法籠罩的二人,即便在火把旁也不能照出分毫形跡,讓程三五暗自稱奇。

  兩人各自提縱攀登,翻過都護府那好比堡壘的外墻,同樣躲過上方巡哨兵士,然后從另一側直接跳下。

  與以往迅速落地不同,這回程三五感覺自己像是鵝毛一般輕盈,緩緩飄落,根本不用刻意調整身形,落地之時也是半點腳步聲也沒有。

  長青先生顯然很熟悉都護府內的布局,他帶著程三五一路潛行,避過一隊隊巡邏兵士,來到存放方尖石柱的連排庫房外,附近雖然有兵士駐守,人數卻不甚密集,畢竟這里已經是都護府深處。

  雖然長青先生要程三五來幫忙,但到了庫房門前,還是他自己用法術打開了鎖扣,推開庫門一線溜了進去,而程三五真正要做的就是在外面望風。

  程三五守在庫門前,小心掩好門扇,握住鎖扣作為掩飾,看著一名兵士手舉火把在面前路過,隨便掃了幾眼,并未察覺異狀。

  哪怕程三五一向大膽,可是在都護府深處搞這一套,還是有些犯嘀咕。如果說自己兩人憑借法術就能來到這里,那其他更厲害的高手豈不是隨便就能潛入都護府亂來?

  不知為何,程三五心頭忽然一陣突突猛跳,本能生出警戒,抬眼望向遠處的正堂飛檐,明明是昏暗黑夜,卻似乎有一輪光暈籠罩著正堂。

  正當程三五擔憂之際,長青先生在內輕拽門扇示意,程三五左右掃視一番,確認沒有兵士路過才開門讓他出來。

  程三五沒有多問,出發之前就約定兩人全程一句話都不能說。長青先生關好庫門、重新上鎖,立刻帶著程三五匆匆翻墻離開。

  而當程三五兩人離開僅僅十余息,齊大都護忽然從正堂方向縱躍而至,他此刻只穿著絲綢寢衣,手提鐵槍,眼神流露出戒備之意,環顧連排庫房周圍。

  不見齊大都護有何動作,只是眉頭微微一皺,罡氣透體而發,呈渾圓之狀向外迅速擴散,精微莫測的罡氣掠過連排庫房,沒有破壞一草一木,只是卷起地上些許沙塵。

  罡氣一發即收,沒有長久維持,齊大都護并未察覺到有他人在此,略帶疑惑地來到一間庫房門前,抬手輕按門扇,也是合攏如常。

  齊大都護一時不解,伸手輕觸黃銅鎖扣,指尖精純罡氣輕輕點落,便有一陣微妙感應浮現心頭。

  那是來自太古的余響,凌駕一切生靈之上的兇暴之物,眼前剎那間浮現一片不祥殘影,驚得齊大都護抽身后撤。

  “是他?”齊大都護瞬間反應過來,陷入沉思。

  忽然察覺巡邏兵士將近,齊大都護沒有多生事端,免得府中上下聞聲動作,于是翻身一躍,回到居所之中,一切平靜依舊,仿佛就是無數個尋常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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