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帝國再起 > 第一百三十五章 逆臣(七)
  眼見著李定國面露不解之色,陳凱亦是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他面前的這位大明晉王殿下的軍事能力確實出類拔萃,比之更加天馬行空,可以創造更大奇跡但也會犯下更大失誤的鄭成功,李定國的戰術能力表現始終都比較穩定。

  但是,這個家伙在政治、經濟方面的才能簡直是爛到家了,換作鄭成功大概已經能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到底為何,可現在卻仍舊要繼續解釋下去。

  “這么說吧,皇明當下對于朝政的處斷之權,分為了票擬、批紅和封駁三部分。內閣負責根據奏章的內容提出建議,即為票擬;天子親自對票擬進行決斷,或是由司禮監按照天子的旨意進行決斷,因用的是紅筆,故稱為批紅;而六科給事中則會審核票擬和批紅是否合乎禮法、律法和情理,若有不符之處便可將之駁回,是為封駁。”

  “換言之,一項政令的下達需要得到天子、內閣和六科給事中三方共同認可才算合乎法度。而天子單獨下達,沒有內閣副署的圣旨則被稱之為是中旨,這種圣旨被抗旨的概率非常之大,甚至往往連給事中那關都過不去,因為這里涉及到了天子存在侵奪內閣、六科權柄的可能,是不可能被朝臣認可的。哪怕是在萬歷、天啟年間,大概也只有宦官和武將才不敢抗旨,再后來就連這兩者都未必了。”

  這些東西,久在朝中,李定國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對于陳凱所言,他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但仍舊不甚清晰。

  “但是,假黃鉞在大明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大明的制度又不同于魏晉南北朝。如果套用下來的話,假黃鉞等同于監國,但天子也并不能獨立決定政務。換言之,你的假黃鉞只有批紅和留中不發的權力,你代天子下達的圣旨也必須得到內閣的副署和六科給事中的認可方能下達,否則只能算是代發的中旨。”

  中旨從理論上是不合規矩的,這個陳凱之前是說過的。想到此處,李定國猛然間想起來他早前使用假黃鉞的權力下旨冊封羅大順為龍平伯一事,當時就是同時擔任吏部左侍郎的金維新按照流程將他代天子下達的圣旨發給了昆明的朝廷,由內閣副署才正式下達給羅大順。這么說來,他的這個假黃鉞的權力似乎真的只有批紅權、留中不發和下達中旨的權力,沒有內閣和給事中的背書,就算是讓宣詔使者扛著黃鉞去宣詔,對方也一樣擁有抗旨的權力。

  “我明白了你的那個左手轉右手的意思了,確實,戰時內閣只能由你或者是其他在地方的,而且還不能和我有太大關聯的官員發起。否則的話,旁人就要說我侵奪內閣和給事中的權力了,是吧?”

  “是的。”

  “那么,將黃鉞交給戰時內閣是什么意思?”

  一切的一切,終于來到了最重要的所在,陳凱直視著李定國的目光,鄭重其事的問道:“寧宇,我問你幾個問題,你須得照實回答。”

  “自然。”

  “假設,你用假黃鉞的權力向大木的部將,比如向中提督甘輝下令,你覺得他是會聽你的,還是聽大木的?”

  “這……”

  李定國斷然沒有想到陳凱會問出這樣不合情理的問題來,要知道,這個時代還是講究兵為將有的,甘輝是鄭成功一手提拔起來的大帥,他自然不會缺心眼兒到了去向甘輝下令。他能夠指揮得動的除了本部兵馬外,也就是一些小的軍頭罷了。他的本部兵馬自不待言,那些小軍頭是不敢,也沒有那個實力抗旨的。這都是彼此默認的潛規則,可是陳凱此刻卻將這些擺在了明面兒上。

  “如果我用假黃鉞下達的圣旨有戰時內閣的副署呢?”

  “這個問題問得好。”聞言,陳凱亦是拊掌而贊。能問出這個來,說明李定國已經理解了政令下達的基本流程,但這世上卻還有一些不能擺在明面兒上的規矩:“還是不行,因為批紅權在你手里,甘輝可以認為是你與戰時內閣相互勾結,侵奪大木的兵權,他依舊擁有抗旨的可能,而大木也一定會為其說話。到時候,無論是你,還是戰時內閣的權威都將會因此受到打擊。”

  “這……”

  “反過來,如果大木擁有假黃鉞的權力,并得到了戰時內閣的副署,你的部將,比如咸寧侯祁三昇,你覺得他是會聽你的,還是聽大木的?”

  這個問題李定國壓根就不用去假設,當年孫可望以秦王之尊命令祁三昇聽命于秦王府,祁三昇卻還是在一路的圍追堵截中硬是從川南跑回到了昆明來投奔于他。同為西營系的孫可望都做不到的事情,外系的鄭成功自然就更沒理由做得到了。

  “再換回來,還是你用假黃鉞下旨并得到了戰時內閣的副署。就說剛剛在碼頭上見到的林德忠你還記得吧,當年的新會之戰他便是負責指揮那時候還叫撫標的督標第一鎮。你若是越過我去向他下令,你覺得他會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

  “夔東眾將之中,有前闖軍,也有前川軍,且不說那些本就與你矛盾重重的前川軍,就說袁宗第、劉體純,你以假黃鉞的權力去指揮他們,他們會聽你的嗎,還不是要文督師在其中折沖樽俎?”

  “……”

  “再說一個,現下蜀藩和舊秦藩的眾將還都在云南、四川和貴州各地吧,你向他們下個令試試,看看他們會不會玩陽奉陰違的那一套?”

  “……”

  夔東明軍暫且不提,李定國卻是很清楚,他此前在云南搞的歧視政策,再加上劉文秀之死,弄得他在蜀藩和舊秦藩的眾將面前的權威大減。

  平日里都在昆明還好說,這一回清軍入滇,他們一溜煙兒的都跑沒了,甚至直接繞過了昆明,再加上那些本就就食在外的,饒是他此番憑借著磨盤山大捷的余威,也還是只有白文選和賀九義愿意跟著他殺出云貴。其他人對于命令,無不是一邊倒苦水、一邊不動如山,誰也不愿意再到他麾下受區別對待了。

  尤其是那些盤踞川南的蜀藩人馬,據說現在已經開始以馮雙禮馬首是瞻了。用那些家伙的話說,慶陽王也是老大王的義子,不是說四大王子只剩下李定國一個了,他們就必須得過去伏低做小!

  “哦,對了,也許你用假黃鉞下達的旨意若是能夠得到戰時內閣的副署,應該就可以指揮得動張侍郎了。但是,大木肯定不樂意。因為從定西侯到張侍郎,那支部隊這些年來吃的可一直都是福建的糧餉,接受的也是大木指揮。雖說還有幾分獨立性吧,比如當年在長江口抗拒一下忠靖侯的越權,但也不多了。可你要是敢把手伸過去,你覺得大木會怎么看你?”

  陳凱的這幾個問題問下來,直聽得李定國冷汗直流。原來,他的這個假黃鉞的權力看上去確實與監國無異,但實際上就連大明天子的權力都殊為有限,更何況他還只是個假黃鉞而已。這東西放在他的手上,確實和之前沒有太大的區別——他能指揮得動的沒有假黃鉞他一樣指揮得動,他指揮不動的哪怕是有戰時內閣副署他也一樣指揮不動。

  “如果將黃鉞交給戰時內閣,又有什么區別?”

  “這就完全不一樣了。”陳凱笑道:“一旦黃鉞交給內閣,內閣就等同于擁有了批紅的權力。但是,皇明祖制,內閣只有票擬的權力,批紅的權力等于是代天子所持。你一人代天子所持,旨意出自你一人之手,批紅亦是由你一人定奪。但內閣不止一人,且并無代持批紅的前例,所以我們可以在事先為其訂制,比如必須閣臣達成一致或是做出處斷的閣臣得到了多少票以上才能進行批紅。閣臣們在商討的過程中已經完成了對各方勢力的利益交換,那么就不存在抗旨這檔子事兒了。就算有人抗旨,難道他還能以一家之力敵得過所有人不成?”

  這里面其實還存在著一個最大的漏洞,那就是如同聯合國與五常之間的關系一般,戰時內閣也同樣存在著與東南明軍、晉藩這樣實力遠勝于其他藩鎮的超級藩鎮之間的關系問題。一項政令如果不能得到他們的認可,那么便等同于無效。不過,金維新不可能坐視晉王府的利益受損,鄭成功的親信文官,比如潘庚仲也不會坐視閩王府的利益受損,再加上還有一個他可以充當潤滑劑,這個漏洞其實也并不算太大的問題。

  “原來如此。”

  確實,比之變革已經成型的舊法,借助于新制度的建立來實現對權力的加固,顯然要更加容易一些。后世的那個超級大國就面臨著舊的法令難以推翻,便只得不斷在上面用新的法令來打補丁的局面。雖說吧,確實有些治標不治本,但顯然要容易得多。況且,這還只是一個開始罷了。

  “我們說得這么多,等天子回鑾,我自是要將黃鉞交回的。”

  “相信我,天子一時回不來的。”

  陳凱的這句斷言著實嚇了李定國一跳,永歷遠在緬甸,陳凱在湖廣便仿如親見般一口咬定天子暫時不會回鑾,實在不可想象。可一旦回想起陳凱在磨盤山之戰中的預判,卻又讓他不得不相信陳凱所言。

  “為什么?”

  “馬吉翔是不會讓天子回鑾的。”

  “他敢!”

  單單一個馬吉翔,李定國自是不懼,可問題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他既然敢在你主持反擊的時候帶著今上南狩,難道他還會回來等你砍腦袋不成。況且,天子回鑾,以著當下的局勢八成是要回南京的,內閣首輔的尊位他是爭得過文督師啊,還是爭得過牧翁啊。就算那二位高風亮節,我也不可能繼續看著他禍亂中樞。憑著我陳凱的功勛,他敢與我相爭嗎,借他八百個膽子!”

  “這個奸……”

  “這個奸邪是吧?”

  在永昌的時候,劉洰為永歷下《罪己詔》時雖說是把馬吉翔單拎出來數落了一番,但也少不了對馬吉翔背后的李定國夾槍帶棒了一番。馬吉翔之所以沒有受到更大的處罰,其中便不乏有李定國在羞愧之下的那番自請處罰。雖說,李定國也未必有幫著馬吉翔分擔罪責的心思,但永歷自也不會嚴懲他信任備至的晉王殿下不是,馬吉翔自然也就只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了。

  可是,就在李定國組織反擊的時候,馬吉翔竟然勾結了靳統武的部將制造兵變,硬是把已經距離緬甸只有一步之遙的永歷嚇得趕緊逃了過去。這般得罪過了晉王殿下,他還敢輕易回來,豈不搞笑。而他不想回來,也一定不會讓永歷回來,因為有永歷在,他就還是內閣首輔大臣,沒了永歷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到時候,就連緬甸人也不會待見他的,他會甘心?

  天子棄國這么一樁事情,使得李定國對于馬吉翔早已是恨得透透的了,對于他此前竟然還一度頗為信任其人,甚至助其謀得首輔之位一事更是追悔莫及。然而,后悔藥是沒有賣的,現在永歷已經棄國而去了,而陳凱更是斷定馬吉翔根本不會讓永歷回鑾,他此前派去的高允臣和始終在盞達付安撫司等候的靳統武反倒是成了無用功。

  “那么,除了戰時內閣以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出讓黃鉞,這事情實在太大了,饒是李定國也不敢輕易作出決斷。原因無他,這黃鉞本就是永歷所賜,天子賜物哪有轉贈的道理。可若是不將黃鉞交給戰時內閣,對于消弭永歷棄國的惡劣影響又將會大打折扣不說,其他各部明軍也會懷疑他是否有借戰時內閣行謀朝篡位之事的心思。

  “那就只有廢立天子了。”說到此處,陳凱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這狗屁倒灶的事情,誰愿意誰來,反正我擔不起這個罵名。”

  是啊,昏君棄國,另立新君,理論上確實可行,比如大明戰神朱祁鎮北狩瓦剌,在太后的批準下朝臣們便推舉了英宗的弟弟景宗朱祁鈺繼承大統。但現在太后也去了緬甸,永歷的親兄弟也都死絕了,就連永歷的太子也同樣去了緬甸。前提條件不在,那么,與事者便必然要擔上一個亂臣賊子的罵名,別說是一輩子了,估摸著子孫后代都要面對千夫所指的下場。

  就像是陳凱之前講過的那個周厲王,都昏庸到了那個份上了,已經快要趕上他聽說書講過的那個商紂王了,國人一開始或許存了殺心,但氣頭兒過去了也只能將他趕走,并不敢真的追殺過去。而周公、召公二相也同樣只敢代天子行政,并不敢真的奉太子繼位,太子也不敢真的繼位。

  一下子又回到了這個兩難的窘境,李定國不由得頹然了幾分。倒是陳凱,卻推心置腹的說道:“哎,寧宇,說句心里話,論打仗的能耐,你堪稱驚才絕艷,這世上罕有敵手。但就治國而言,確非你之所長。與其這樣下去,不如把黃鉞交出來,再自謙上兩句,世人也會贊你一句高風亮節。名聲這東西,有時候比權位更重要,尤其是對于你的出身而言,有了這個,日后誰也沒辦法再說你什么了。”

  名聲,這確實是李定國最為看重的東西。透過史料的記述,陳凱清晰地記得李定國與劉文秀之間關于聯手扶明的誓言——他們要洗脫賊名,現在不正是最好的機會嗎?畢竟,哪有亂臣賊子會為了國事放棄手里的監國大權,這完全不合常理嘛。除非,這個曾經的亂賊已經真的改邪歸正了,否則根本沒辦法解釋。

  “竟成,你當初推辭潮州知府也是這個原因嗎?”

  這是一樁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此間李定國問及,陳凱亦是不做猶豫,重重的點了點頭:“是的,潮州府城確是我一力謀劃并親身涉險所得,大木當時也視我為潮州知府的不二人選,甚至就連我、葉藩臺和陳道臺的任命都已經下達了,可我還是硬頂回了任命,將知府之位拱手相讓。原因也很簡單,葉藩臺是進士出身,而我只是個童生,大木知我才具,可世人多愚,只能看得到擺在明面兒上的功名。我不能讓人視我等為草臺班子,不能讓潮州本地人瞧不起莪們這些抗擊虜師的忠良。些許權位,不過等閑事罷了。況且,我還得了個好名聲,不是嗎?”

  陳凱笑得坦然,李定國亦是被這份謀國不謀身的大義凜然所感動。他記得,金維新就曾多次盛贊過陳凱的高風亮節,聲稱若是大明當年若是多幾個陳凱也絕對不會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云貴川第一凱吹”對李定國的影響力之深遠,自不待提。此間見得陳凱都能為國事不惜己身,他又有何理由再推托下去?

  “你陳竟成能做到,我李定國自也當仁不讓。我支持你倡議建立戰時內閣之事,黃鉞也將會在戰時內閣成立之日交托在你的手上。但你也須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但請直言。”

  “一定要驅除韃虜,恢復漢家江山,我一生之榮辱全在此事。否則,就算是暴尸荒繳,我也絕不肯瞑目。”

  聞聽此言,陳凱的心中亦是如翻江倒海,熱淚不由得從眼眶中涌了出來:“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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