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戲?”
堂屋眾人對視一眼,而后目光落定在燕云澈的身上。
……
……
夜,幽深。
明月高懸。
開春的夜晚,充滿了萬物復蘇的蓬勃生機。
魏老先生來了一趟,兩副藥下去,沈國海又好了些。
雖然還沒有醒來的跡象,據說,意識清醒了很多。
看似昏厥,實則感知都在,能聽到親友的話語聲。
魏老先生讓沈國海親近之人,多去沈國海身邊,說些暖人心的話,沈國海就會多一些求生欲。
沈如花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想了想,還是決定去一趟壽天堂。
影閣和沈家的府兵都在壽天堂四周把守,見是沈如花來,沈國海的親女兒,自不會多攔,只問了聲:“如花小姐深夜不睡,可是憂慮過重,擔心三爺的病情?”
沈如花“嗯”了一聲,抿緊薄而紅的唇,攏著身上的披風,進了壽天堂的內屋。
比起先前,父親越來越憔悴了。
沈如花圓溜溜的杏眸,透著清亮的光,就站在床榻前盯著沈國海看,而后走上前去,為沈國海整了整被子,而后端來熱水,擰干棉布,為沈國海擦了擦額頭和臉龐。
做完這一切,她才跪在床榻前,低聲說:
“阿爹,你該高興了,沈寧阿姐打了勝仗,還揭露了段千溯的陰謀,現在她是沈家的大英雄,舉國上下歡度勝利,北疆也止戰了,要不了多久,沈寧阿姐就會回來看你了。”
“阿爹,不要讓她看到你好不好。”
“你這樣的身體,早點死掉,不應該是更舒服自在嗎?”
“魏老先生說,你要有求生欲,但是你這樣的人,為什么要有求生欲呢,你已經臟了,這世上,沒有哪一個男人,會像你這樣臟。”
“我相信,沒有一個孩子,想要有你這樣的父親,糊涂,失敗,善妒,還被別人給玩弄了。阿爹,我真的好以你為恥啊。阿爹,拜托了,死掉,死掉吧。”
沈如花對著沈國海咧著嘴角笑,眼睛發紅,淚水沿著臉龐往下流,“像你這樣的人,應當早死早超生的,不要再給沈家丟臉了。阿爹,求你了,不要醒過來,不要活下去,不要成為全家的恥辱。”
“砰!”
屋門被人一腳踹開。
沈如花驚恐地看了過去。
便見大伯沈國祥和二伯沈國山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暗處潛藏的沈從武、沈驚風和沈如玉都走了出來。
燕云澈負手而立,邁步玄關,踏過門檻,一襲月白長袍,英姿挺拔,面具下的星眸,淡淡然地望著面色煞白眼露惶惶地女孩兒,難以想象,這樣嬌小軟糯的女孩,會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說出逼父去死的事情,若不是燕云澈刻意做了一場這樣的戲,先讓沈如花信以為真,然后守株待兔,引蛇出洞,誰都想不到沈國海一直沒好起來,竟然是因為這么個情況。
“如花,是你?竟然會是你?”
沈如玉不敢相信,一步走過去,雙手箍著沈如花兩側的肩膀問:“為什么,如花,為什么要這么做,躺在床榻之上的,可是你的血親父親,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這樣說,是會害死他的。如花!你清醒一點,到底是誰慫恿得你,是哪個人,教你的?”
沈如玉第一反應,就是和沈家敵對的人,利用沈如花年幼,做出這等狠毒之事。
畢竟,這半年來經歷了諸多事,人也長進了些,不會一上來就去指責或是蓋棺定論。
“慫恿?教我?”
沈如花往后退去一步,冷笑:“沒人教我,沒人慫恿,是我,全都是我,我不喜歡他,我要他去死怎么了?沈如玉,你又來這里裝什么好人?你先前不是最討厭他了嗎,你不是嫉妒沈寧有沈國山那樣的父親嗎?捫心自問,難道你就不以有這樣的父親為恥嗎?!”
她叫罵著,還算青澀稚嫩且有些嬰兒肥的臉上,滿是淚水,眼里是發狠的執拗,不服不甘不情愿地瞪著在座的所有人。
她年紀雖然小,卻也知道自己是中計了,狡辯不了,干脆直接認輸。
“為什么?”沈如玉問。
“為什么?你說為什么?”
沈如花反問:“他真的把我當成了女兒嗎?這么多年來,他在乎過我嗎?要不是沈寧和二伯,我早就死了不是嗎?”
“我原以為,我能一直跟著沈寧長大,過平靜的日子。”
“但是沈寧為了一個男人,什么都不要了,她嫁給顧景南后,我跟著你,沈如玉,你把我當成妹妹了嗎?我給你做低伏小,我巴結你,你指東我不敢往西。我怨恨你們所有人!”
“現下好了,你沈如玉和沈寧情同姐妹,不,你們本身就是姐妹,好了,你和沈國海父女情深,好了,都好了,你們都好了,那我呢,我像個在陰暗里見不得光的蛆蟲,我算什么東西,我什么都不是啊。恨我吧,都討厭我吧,沈寧也厭惡我極了我知道。沈如玉,你不清白,你也不無辜,當然,我也不是好東西。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這事我做了,我認!”
沈如花扯著嗓子喊,死死地瞪著沈如玉,倆人之間,血親之間,仿佛有著血海深仇。
這一刻,沈如玉手腳冰冷,忽然發覺當初年幼的自己有多可笑。
原來,自己嫉妒沈寧而做出一些壞事時,沈寧阿姐的心境,是這樣的心寒和無奈,既痛心疾首,又百口莫辯。
當一個人的憎惡到了極點,說再多也沒用,就連呼吸都是錯的,用來解釋的每一個字都會變成狡辯。
燕云澈適時地走出了壽天堂。
清官難斷家務事。
更何況,他還沒和沈寧成婚。
雖在沈家有些話語權,那是沈家人給他的尊重。
他自不會做出僭越之舉。
今日的事,還是要沈府自己去解決。
縱觀上京城,看起來錦繡繁華,哪個大家族,沒有些糟心的事呢。
……
沈如花閉上了眼睛。
“我罪有應得,怎么處理,我都認。”
她扯了扯唇,想笑,卻只有更多的眼淚流出來。
突地,落入了一個懷抱。
沈如玉緊緊地抱住了她。
沈如花睜開眼睛,愣了一下,而后用盡力氣去掙扎。
阿姐卻是緊緊地抱著她,哪怕她的手指劃破了阿姐的脖頸上的皮膚。
沈如玉也只是抱著她,一動不動。
沈從武想要上前阻攔,卻被沈驚風給擋住。
從武不解地看去。
沈驚風搖搖頭。
雖說旁觀者清,但有些事局外人插手了,反而會是好心辦壞事,適得其反,不如靜觀之。
“滾——”
“沈如玉,滾,滾啊”
沈如花歇斯底里,尖聲大喊,雙腿胡亂地蹬,兩手也亂抓。
從始至終,阿姐都沒松開她。
“對不起。”
沈如玉顫聲說。
沈如花僵住。
“花花,阿姐錯了,是阿姐不好,沒有想過你的感受,不知你是這么想的。花花,都是阿姐的錯。”
從前,她確實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最開始接觸妹妹的時候。
因為妹妹和沈寧親近。
她也私下動輒打罵過。
當然,也有心疼,只是表現得不明顯,她自認為有著獨一無二的高傲,而今看來那些年幼無知的想法過于淺薄可笑。
做錯了的事,她都認了。
縱然父親未能醒來,是如花害得。
但她總歸不忍心。
她抱著沈如花,手掌一下一下地拍著沈如花的后背。
“花花。”
她說:“以后,阿姐再也不欺負你了,家里沒人討厭你,花花,沈寧阿姐她也不討厭你,只是她太忙了,你知道的,她很忙,我們這么大的一個家,這么多的人,都是她頂著的,很多事,很多人,她忽視了,不是她想,是她太忙了。”
沈如花渾身僵住,一言不發,卻有著淚水源源不斷地往外流出。
沈國祥、沈國山兄弟二人對視了眼,而后走了出去。
“國山,此事,你怎么看?”
“無規矩不成方圓,如花的心思,過于惡毒了。”
“她年紀還這么小,你打算如何懲治?”
“打死吧。”
沈國祥聞言,嚇了一跳,渾身一個激靈猛地看向沈國山。
沈國山面無表情,給了沈驚風眼神,長子便出了壽天堂,吩咐人給沈國海喂藥。
“國山,這……?”沈國祥蒼老往下垮的臉皮都在抖動。
“大哥,這件事,我自有分寸,來人,把沈如花帶過來。”
沈如花被沈家侍衛押著跪在沈國山的面前。
沈國山久久不動,沈如花連頭都不敢抬一個,就匍匐在地上。
內屋的沈國海,被沈從武喂了藥。
沈國山審判沈如花的地方,和這沈國海在的內屋,只有一墻之隔沈國山那中期十足的聲音,全然能夠傳到內屋來:
“沈如花,謀害親父,天理難容,亂棍打死,死后不入宗祠。”
這一番話下來,眾人都驚了。
沈如花心里很是害怕,但強撐著,盡管如此,身子依舊在遏制不住地顫抖著。
“二伯,這,這會不會太嚴重了?”沈如玉臉色煞白。
“其余勸阻者,一應打死。”沈國山面色冰冷,威嚴之氣如刺骨寒風,端起了一朝戰神的架子,那等氣勢便如下山之猛虎,把沈家小輩給驚得心有戚戚,兩股戰戰,止不住地吞咽口水。
“二伯,別,如花年紀還小,若要挨棍子,我愿代她受過。”
沈如玉連忙過來跪在沈如花的身邊,右手直接擁住了沈如花。
“二叔!我也愿意!”沈從武把藥碗遞給了沈驚風,匆匆而至。
不少人前來求情。
匍匐在地的沈如花,眼神里有一絲的迷茫。
“二伯,如花做錯了事,我這個當姐姐的也有錯,請二伯當我代如花受罰,日后我定會好好教導如花,再有下次,就算把她給千刀萬剮也是活該,我也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沈國山居高臨下地俯瞰,直視沈如玉的眼睛,“也不是沒有轉圜的余地,如你所說,你確實也是有錯的。這樣吧,你代她受過,七百板子,你若愿意,沈如花可逃過此劫。我以沈家家主的身份問你,沈如玉,你可愿意啊?!”
沈如花瞳眸緊縮。
沈如玉還跪在地上,手還在抱著妹妹。
七百板子下來,她肯定會被亂棍打死,毫無活路。
生死關頭,她不可能不怕。
她是有血有肉的人。
她猶豫了。
而后,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流出,挺直脊背啞聲說:“如玉,愿意!”
“不——”
沈如花猛地坐起來,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沈如玉。
沈如玉她不可能這么做的!
不可能的!
沈家的人,都不在乎她的!
“不,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需要你逞什么英雄,不就七百板子,打我就是了,大不了下去見祖父。”
沈如花紅著眼睛看向沈國山:“還請二伯審查公正,事是我做的,板子就該我來挨,還輪不到她沈如玉。”
“大哥,你怎么看?”沈國山扭頭。
沈國祥正在捋胡須,突然被點名,手下一個激靈用力,差點把雪白柔順的胡須給揪下來了,他眼珠子一轉,干咳兩聲,儒雅溫和道:“國山,你是一家之主,你來處理吧。”
“好,那就冤頭債主,把沈如花拖下去七百板子,少一板子都不行,哪怕是斷了氣,也要繼續打下去。來人,把她們分開!”
沈家侍衛分開了擁抱在一起的沈如玉。
沈如花看著為自己落淚的阿姐,在那么一刻,覺得也不害怕了。
但想到即將而來的七百大板,還是瑟瑟發抖。
兩名侍衛一左一右地桎梏著她,把她像牲口一樣拖拽了出去。
而就在這時,內屋昏睡的沈國海,睜開了眼睛,外袍和鞋都沒穿,直接跑了出來。
沈如花看向奔赴自己的父親,愣住了。
他是那樣的憔悴。
是那樣的瘦弱。
又是那樣的年邁。
仿佛隨時都會被埋進土里去。
一副油盡燈枯之相。
好幾次還跌倒了,又爬起來。
他沖過去,推開了兩側的侍衛,把沈如花抱在了懷里。
“二哥。”
他沙啞著聲說:“如花的事,我都知道。”
沈如花在渾身震住。
“我每次清醒,她都會刺激我,我都知道。”
“這不怪她。”
“我腦子糊涂,從來不像個正常人,更做不了一個好父親。”
“這是,我有愧于她的。”
此刻的沈國海憔悴瘦削,但是和以往都不一樣。
沈國山看得出來,這是沈國海正常的狀態。
如沈國海所說,他確實不是個好父親。
他這一生,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卻不得自我排解,消耗半生,連累后輩。
“二哥,昨日之日如東流水已逝,不可挽回,但不要怪罪這孩子,她年紀還小,還能好好教導,我將不久于人世,若撒手人寰了,還請大哥,二哥,幫我照顧兩個小的,還有我家那婆娘。我終究是負了她們母女三人。”
沈國海跪了下去,對著兩位兄長磕頭。
沈如花瞪圓了一雙眼睛。
原來,父親每一次清醒,都知道她所做的事。
但從來沒跟大伯二伯告狀過。
也沒呵責過她。
她能夠明白,現在的父親很不一樣。
一看就是腦子健全之人。
而非曾經的糊涂蛋。
若父親一直是這樣的,該有多好。
沈如花淚眼婆娑,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沈如玉。
頭一次,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頭一次,有了家族凝聚感。
是切身感受出來的。
她想。
她終于明白沈寧為何要立軍令狀。
沈如玉為何會和從前判若兩人。
“撲通。”
沈如花屈膝跪在了地上。
“阿爹,姐姐,大伯,二伯,堂哥,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是我不好,我不該為了一己之私,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她磕頭了下去。
沈國祥看向沈國山,擠眉弄眼了下,仿佛在說:戲唱完了,是不是該收場了。
難為他一把老骨頭,年紀大了,深夜不去睡覺養生,還要來看自家族人唱大戲,有夠無聊的。
沈國山聳了聳肩,流露出無奈的神情。
這也不怪他。
今日之局,只能這樣破。
冤頭債主,說到底,一個家族的人,誰都逃不了。
沈如花今日歸咎于沈國海。
那沈國海又歸咎于誰呢?
若能懸崖勒馬,及時改正,也算是沈家功德一件。
沈國山走過來,把沈如花扶起來,問:“知道錯了?”
“嗯!二伯,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是我不好。二伯,你打死我吧,我都可以,請你照顧好阿爹!”
“既然知道錯了,那就下不為例。”
沈國山把她扶起來。
沈如花愣住,“二伯?你不打死我了?”
“打死你有什么好處嗎?日后,做個好人,你且記住,你是沈家女郎!”
沈國祥則把沈國海扶起來了。
沈如花訥訥地看著滿屋子的人。
憎惡放下,心平氣和去看,才知家人的好。
沈如花深吸了口氣,對著沈國山說:“二伯,我自請去宗祠罰跪,還請二伯成全!二伯說的對,我是沈家女郎,既然做錯了事,哪怕諸位伯伯眷顧我,我也要有自知之明,就得認罰。”
“也好,那就在宗祠罰跪半個月,你可愿意?”
“如花愿意!”
“記住,下不為例。”
“好!”
外頭,天色亮了。
清晨空蒙。
照耀人世。
沈國祥打了個哈欠,而后發現有點不符合自己的形象,負手而立,露出慈祥地笑:“對,這樣就對了,一家人嘛,當然要整整齊齊,團團圓圓的,就差等小寧她們歸家了。”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