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高嶺之花被萬人嫌拉下神壇 > 第38章 大漢 第一個視頻(三)
  石慶倒是個忠厚人,雖然被汲公噴得睜不開眼,等擦拭幹淨臉上的熱水之後,依然趕緊起身攙扶氣喘籲籲的汲公,為他撫胸平氣,連聲安慰。

  汲黯按住石慶的手,縱使呼吸良久,依舊神思昏亂,口齒不清:

  “如何,如何會這等……”

  說白了,天幕寥寥幾句,確實對汲黯造成了巨大的衝擊,——他之所以反對皇帝大動幹戈,正是擔憂殺戮太多結成血仇,將來冤冤相報,中原將永無寧日。但以——但以那句“我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而論,這樣的顧忌豈止是杞人憂天,簡直近乎於滑稽……

  所以這匈奴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汲黯費力思索了良久,回憶自己平生所讀的一切聖賢經傳,但縱論古今典籍文章,也實在難以理解一個匈奴人自帶幹糧匡扶大漢的心態。想來想去,似乎還真是那句“蠻夷畏威而不懷德”的粗鄙言語,最為實際……

  所以自己種種設想,都是迂腐的錯漏麼?

  他心思紛亂之極。終於掙脫石慶攙扶的手,匍匐著向皇帝跪拜:

  “……老臣昏聵。”

  這是實實在在的心服口服,再無異議了。

  如若是在平時,皇帝應該已經微笑出聲,向汲黯表示禮賢下士的善意。但現在……現在觀看天幕之後,皇帝心中已經有了更為遼闊廣大的構想,因此必須要再大劑量。

  畢竟,他要說服的不止一個汲黯,還得是一切品行出色、可以拉攏的賢良高士。

  皇帝輕輕拍手,天幕光華顫動,卻突然跳到了新的內容,竟然漫無邊際,開始扯起了什麼“西域”:

  【簡而言之,相當於他奠定基業的祖宗而言,武皇帝恐怕才是真正將大漢寫進曆史、文化、乃至整個文明基因的那個人物。大漢是高皇帝高皇後的大漢,是文帝景帝的大漢,但歸根到底是世宗孝武皇帝的大漢。整個“漢”的基調,是由武皇帝的那五十餘年所決定的。

  在這裏,我們可以切入一個有趣的視角,來解釋這種微妙的“基調”。

  二十世紀時,對兩漢魏晉的考古曾經有個極大的發展,曆史學家運用了大量嶄新的技術來檢驗文物與傳統的史料彼此印證,查漏補缺,發明新的觀點。而種種研究之中有一個觀點頗為獨特。專家們從平民的視角出發,指出了漢朝上下層一個小小的差異——不同於三公九卿們青睞的經術;普通平民似乎更醉心於神秘主義,乃至已經將大漢視為“神國”

  什麼叫視為“神國”呢?我們同樣可以舉幾個小小的例子。

  在西漢喪葬的風俗中,家屬會到官府為死者申領一張將戶籍遷移到陰間的文書,陪葬於棺材內,做為將來在地下官府補辦戶口的“證明”——在漢人的觀念裏,陰間與陽間共用同一套官吏係統,彼此之間公文來往配合緊密,服從共同的律令。

  而製定這些律令,並同時統領陰間與陽間的又是誰?

  不錯,正是漢朝天子,偉大的皇帝。

  而天子的威嚴還不僅僅局限於地上與地下。在漢朝誕生的原初道教之中,召喚神明拘禁妖鬼的符籙有一句經典的落款,所謂的“急急如律令”——這急急如律令的口號,恰恰來自於漢代的公文規製;就連符籙的字體,也來源於漢代公文隸書的變形。當道士們施展法力試圖驅遣鬼神時,他們實際上是在向漫天神明傳達大漢朝廷森嚴而不可違逆的命令。

  換言之,道士不過是狐假虎威而已,符籙中一切的法術、密儀,仰仗的是大漢天子的威能。

  這才是“天子”真正的含義。他不僅僅是人間的帝王,同時也是天上與地下一切神明與幽鬼的主人,無上無下統領這個世界的至尊者,所臣服的唯有昊天上帝而已。做為昊天上帝最尊貴的嫡長子,上天將天上天下九州萬邦都托付給了皇帝,於是他既為人主,同樣也是神皇。

  一言蔽之,在大漢百姓的認識中,並非“君權神授”,而是“神權君授”——神說要有光,經三公九卿議事之後報呈天子批準,於是有了光。

  如果將這種由上到下的“神性”氛圍僅僅歸因於朝廷的宣傳,那倒也不算出奇。畢竟曆朝曆代的君主思路相當一致,在宣傳合法性時都喜歡搞一點神秘主義的調調,甚至時殊世異技術進步,後世折騰出的讖緯祥瑞玄秘傳說更為精密細巧、邏輯嚴密,遠勝於漢朝搞的那點簡陋方術。

  但技術進步絲毫沒有帶來效果的提升,相較於漢時天下士庶深信不疑,乃至於遺留後世,徹底改變華夏宗教體係的“神性”,其餘朝代折騰出的效果就簡直是悲劇——譬如大名鼎鼎的宋真宗天書事件,糾集了全國大儒編寫的體係精巧文辭華美的神降天書,到頭來甚至都騙不了大字不識一個的武將粗人,唯一合適的評價是“可憐了泰山腳的驢子”。

  至於因天書封禪後導致的後續反應,那幹脆已經是曆史名梗,都不用科普了。

  《人類簡史》說,智人是依靠故事來團結的物種。人類天然的需要依靠神話、宗教這些虛無縹緲的“故事”來組建社會、維持秩序;它或許是一種幻想,但幻想是一切共同體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甚至幻想本身也有力量——出色的幻想能號召更多的人為它而死,於是戰力所向披靡,可以碾壓一切鬆散的團體。

  可問題在於,無論幻想如何精巧絕倫,故事如何美輪美奐,人類——尤其是高度實用主義的華夏百姓——終究還是要關心現實的。幻想之所以強大,在於它能與現實彼此映證,並最終改造現實;而與現實相互割裂的幻想嘛……那叫嘴炮。

  所以歸根到底,為什麼漢朝的“神性”建設得這麼成功,這麼出色,這麼影響深遠?

  因為漢朝太強了,強得橫絕宇內,強得匪夷所思,強得已經不像一個人間的王朝。】

  聽到此處,跪伏在地的汲黯與石慶麵麵相覷,幾乎同時抬起頭來。

  即使——即使被天幕的種種暴論反複衝擊心智,神思昏亂下幾乎不能開口;但在聽到天音的閑散言語後,他們還是掙紮著支起身來,咬著牙想從沸騰的心緒中蹦出一點勸諫的言辭來

  原因無他,實在是天音所敘述的未來,太過於驚悚也太過於震動——所謂有“神性”的大漢、受命於天統合九州萬邦的大漢,當然是此時一切士人儒生孜孜不倦,皓首窮經所追尋的終點。但,但是,在士人儒生們的共識中,這樣受命於天的偉大時代,是應該以“法先王”、“通三統”等堂皇正道砥礪修行,數代人後才能建成的輝煌功業。而不是——不是什麼“橫絕宇內”,便會自動生出神性來!

  說難聽點,就是公羊派那些酷嗜兵戈的好戰之徒,也沒有叫囂出這樣的口號啊……

  這不是有點太極端了?!

  兩位大臣絞盡腦汁推敲諫言,呃呃數聲,難於開口。石慶老實忠厚,實在沒有這樣的才智;汲黯倒是博學多才,但思忖多次後,卻遇到了極大的阻礙——無論措辭如何委婉,隻要開口反駁這所謂“橫絕宇內”的天命,便總像是在給那封禪的“宋真宗”洗地……

  那也太惡心了!

  汲黯嘴唇顫動,終於沒有開口。

  皇帝倒沒有在乎兩位大臣的失態。他覆手仰望天幕,心中卻不覺稍有嘀咕,琢磨著天幕泄漏的所謂“宋真宗封禪”之事。

  近年以來,董仲舒等儒生反複宣揚於泰山封天禪地、告成功於上帝的所謂受命儀式;天子醉心於締造盛世,自然對此大感興趣,曾私下命隨侍的郎官查閱典籍備述古禮,預備將來封禪祭天,做為此生功業的頂點。

  但現在,現在聽見宋真宗以天書封禪的光輝事跡,劉徹突然覺得吧,往日五經博士們渲染得神乎其神的封禪……格調似乎一下子就降下去了呢。

  以這種儀式來昭示大漢的功業,似乎總感覺有點掉價……

  皇帝暗自嘀咕,委實有點猶豫不決。

  【各種意義上說,自孝武皇帝以來,董仲舒、公孫弘等人搞的那套五德終始、天命正統的說法,都是相當之簡陋粗糙,論邏輯論嚴密連給宋儒提鞋都不配。漢朝正統天命,乃至於“神性”的建立,真的純粹依靠它的實績——太能打了,所以編造的故事再拙劣,都實在不能不相信。

  這種強悍與壯盛甚至都不同於巨唐萬邦來朝。太宗皇帝雖然怒斥夷狄為野獸,但畢竟還願意用王化的手段來拉攏、收買、腐蝕蠻夷的酋長,放下身段聯合蠻夷,來達到戰略的目的。而漢朝嘛,漢朝強盛的氣質中,最突出的並不是什麼恢弘與靈活廣闊,而是“橫暴”。

  什麼叫“橫暴”?我們可以借蘇武的名言做一個小小的解釋,即所謂“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言辭鏗鏘態度激昂,充滿了西漢大複仇主義的美;隻是鏗鏘排比之下,忽視了一個小小的事實:各國為什麼“殺漢使者”呢?

  南越為什麼殺漢使者?因為武皇帝派去出使西南的安國少季是南越太後的老情人,而交談之間二人鴛盟重溫,不但你儂我儂,而且打算獻上南越,討滅先王舊人;南越大臣不堪ntr的屈辱,終於暴起還擊,斬下了安國少季的頭顱。然後——然後被“屠為九郡”。

  宛王為什麼殺漢使者?彼時武皇帝命使者以金馬向大宛換取汗血馬,大宛慳吝不予,於是使者擊碎金馬,當殿辱罵大宛君臣,終於被殺。而結果嘛,結果就是宛王的頭顱懸掛在了長安北闕。

  至於朝鮮……那也是孝武皇帝的功勞。使者涉河奉皇帝命招攬朝鮮,被拒絕後大怒,拔劍將朝鮮貴族斬首,遂被朝鮮王右渠所殺。其後便是朝鮮“即時誅滅”、沒為漢四郡。

  怎麼說呢,從蘇武隨口的威脅中,你大概就能看出漢朝——或者說漢使的行事風格了。這種風格過於張揚、顯露,以至於太史公與班固在史書中都實在無法掩飾,羞答答承認漢使有些“橫暴”。

  】

  皇帝不自在的咳嗽了一聲,稍稍側過了臉去。

  說實話,他倒不是很在乎天幕陰陽怪氣的什麼“漢使橫暴”,甚至已經暗暗記下了蘇武的姓名,打算讓衛青下次出征時帶去曆練曆練。

  但是吧,畢竟是當著兩位朝廷柱石的麵,眼睜睜看著這天幕泄漏自己派出的使者橫行諸國的光輝事跡,皇帝——皇帝還是有那麼一點尷尬。

  老實人石慶俯首不語,裝作聽而不聞;汲黯微微動了動嘴唇:他當然不讚成這樣肆無忌憚的風氣,本能便想勸阻;但開口時驟然想起天幕對所謂“大宋”的評價,終究還是一聲長歎,閉口不言。

  ……橫暴就橫暴吧,橫暴於諸國之間,總比宋人重金換一個蠻子國的結局強。

  【什麼叫橫暴?以諸漢使的作風來看,就是赤|裸裸的高傲與無忌,所謂的天老大我老二、“不敢惹事是庸才”,充滿了中二的美與魔幻,仿佛三流網絡爽文的意、淫。

  隻不過,漢朝真真正正、毫不打折扣的實現了這近乎於中二的幻想。

  漢人說“天老大我老二”、漢使橫暴諸國,“明犯強漢者必誅之”,那不是吹噓,不是口號,是平白直述的事實——武皇帝摧折匈奴討滅朝鮮,臣服貴霜威懾安息,強漢的力量至極西而越極東,至漠北而抵嶺南,無邊無際無遠弗屆;自太陽升起與落下所光照的一切土地,都在長安赫赫的威嚴之下,重足屏息,不敢仰視。

  在公元前三個世紀,整片歐亞大陸被四個帝國主宰,即漢、貴霜、安息與羅馬,除羅馬實在太遠,漢人隻能惆悵的想象那名為大秦的筆友以外,貴霜與安息都恭順的匍匐在漢使的腳下——他們甚至難以抵禦被匈奴驅逐的雜胡,當然更不敢直視長安的光輝。

  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在武帝之後,漢就是孤獨的。在目光所能窮極的一切範圍內,它沒有對手也沒有盟友,隻有屹立於世界戰力巔峰時揮之不去的寂寞。

  ——當擁有超出於人類諸國的武力值後,你就很難再融入這個脆弱的秩序了。

  正是這種超出於凡間的寂寞打造出了漢朝的“神性”。公元前一百年,武皇帝改元為“天漢”,天漢中的漢,既指高皇帝發家時的“漢水”,亦指迢迢銀河,淼淼星漢。換言之,大漢不僅僅是人間的國度,也是天上的國度。昊天上帝的嫡長子降臨凡世,而他的旨意行在人間,便如行在天上。

  這種帶著神性、渾然視天下如無物的氣味,縱使巨唐都難以複刻。如果巨唐的大臣是見慣了繁華以至於視若無睹,那麼強漢的使者便是習慣了強盛而習以為常。所謂“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之”、所謂“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這些能聽得後世熱血沸騰,乃至於稍顯中二的名言,在漢人看來,卻是再平白不過的平鋪直敘,簡單枯燥的闡述事實。

  ——這也難怪,當長安百姓日夜看著北門懸掛的單於、宛王、烏孫王、朝鮮王等等風幹的頭顱時,恐怕已經很難對什麼“雖遠必誅之”產生什麼特殊的情懷了。

  這樣的飛揚跳脫,橫行無忌,渾然不知畏懼。這樣的“橫暴”,乃至處處惹事、蔑視天下人物的中二,正是華夏光輝而燦爛的少年時代。那種睥睨宇內的心態,唯有睥睨宇內的國力可以培育,是真正沒有被摧折、侮辱、踐踏,所求無不可得,天下第一的味道。

  天下第一所帶來的,便是某種強悍自信所催生的高合法性。王夫之曾經感慨,說漢帝對大將信任之專,推心置腹,甚至允許霍去病於狼居胥山行封禪這樣獨屬於天子的禮儀。而後世——尤其是大宋以後,所謂君臣相疑,兵將不識,搖搖欲墜的合法性下,已經再也容不下這樣的真誠與自信。華夏淪亡,焉知不是造因於此?

  當然,曆代君主對這偉大光輝的神性夢寐以求,未嚐沒有做過努力。但老子說“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失去了大漢的武德與強盛之後,曆朝曆代不得不曲為狡飾,以所謂的祥瑞、禮製、文華,各種各樣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玩意兒來自我欺騙,試圖模仿出那樣渾然天成,高距於整個世界頂端,近乎於神的天·朝氣質。

  但偽造就是偽造,神性絕非矯飾的“文德”、“禮製”所可以模仿。

  什麼是神性?能號召信徒為它而死的才是神性。一時的興盛不算稀奇,但在先祖遺德恩澤庇佑之下,大漢亡國都亡得最為體麵——哪怕到了東漢末年天下鼎沸,“尺土寸民,皆非漢有”的時候,猶然有武侯這樣的人物出山收拾局麵,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所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武侯出茅廬的時候,難道不知道天命輪轉,漢室再難複興了麼?

  他當然知道,但他願意為漢室而死,僅此而已。

  畢竟,四百年的煌煌天漢,終究要有一位超世脫俗、古今無雙的人物,來為它做好最後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