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高嶺之花被萬人嫌拉下神壇 > 第32章 質問
  大殿中不覺安靜了片刻。眾人呆呆望著李斯。

  說實話,大家口口聲聲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人才”,實則是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自己,至少也得是用自己學派的高人。但而今,但而今李斯要用的又是什麼人?

  商人!女人!還是寡婦家的女人!

  這合乎周禮嗎?這合乎商禮嗎?這合乎普天下任何一國的禮法嗎?!

  如若是換個場合聽到這般謬論,諸位儒道縱橫的門生非得一擁而上,齊頭並進,發力將提議者噴到不能自理為止。但今日情況委實有些特殊,剛剛縱橫家的高士們大發議論,高談古今,將所謂“壅塞人才”的惡行陰陽怪氣了足足有半個多時辰。辛辣諷刺言猶在耳,現在要讓他們開口來“壅塞”這個女商人,一時實在張不開嘴。

  但,但,雖說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可這未免也太不拘了吧?!

  殿中寂寂無聲,諸生閉口沉思,絞盡腦汁的琢磨怎麼繞開縱橫策士的話術,巧妙而準確的呈上進諫。然而琢磨再三,卻隻能大眼瞪著小眼,實在作聲不得。

  原因無他,縱橫家不愧是玩嘴皮子的祖師爺,他們的辯論條分縷析邏輯嚴密,竟沒有一丁點可以鑽縫的漏洞!

  想到著急處,竟有人怒視幾位縱橫策士:

  天殺的縱橫家,嘴玩得這麼溜做什麼?!

  如此寂靜片刻之後,卻聽地上軟墊輕響,竟是墨家鉅子緩緩直起身來。

  “方才聽李丞相口口聲聲提及鹽務,不知這鹽務又是什麼?”

  墨家門徒多半是奔走四方的小商小販,手工百業之民,最為關懷黔首的生計,自然不會忽略鹽務這樣的緊要的事務。

  李斯向鉅子頷首行禮,語氣柔和:“前幾日禦史奏報,稱各處鹽價高低不一,常有商人囤積居奇,借此牟利;不唯黔首大受其苦,還侵損了府庫的稅入,潛藏東海、南海的六國餘孽,也多半是靠著鹽鹵的分潤招兵買馬。正因如此,朝廷才有此動議,希望設立官職,總攬天下鹽鹵買賣的事務。”

  果然是秦廷秉政十數年的丞相,一番話說得絲絲入扣,渾然無懈可擊;既提到了百姓生計,又談及國家歲入,大小兼顧之餘,額外還送了一頂六國餘孽的帽子,真正是讓人做聲不得。

  但墨家畢竟是墨家,死不旋踵的墨家。鉅子張勝麵不改色,絲毫沒有顧及所謂“六國餘孽”中隱隱的威脅,隻是平靜開口:

  “丞相,小民的生計本就艱難,如若官府貿然涉足,恐怕東海、南海煮鹽為生的黔首,都要破身亡家了。”

  李斯喔了一聲,卻也不以為忤,隻是微微而笑:“鉅子放心,陛下一定會揀擇公平廉明的良吏,盡力辦事。在下所舉薦的這位巴寡婦清的長女令姬,在西蜀也是賢名卓著、頗得人望,想來不會犯下什麼過失。”

  李丞相笑意殷殷,語氣溫和,禮賢下士到近乎於謙卑的地步。想來就是狂生在此,也當為此動容,不能不改容遜謝,回應朝廷重臣的善意。

  但鉅子依舊沒有答話,他隻是沉默不語,直直的盯著李斯。

  墨家奔波田野之中,或許已經不再熟悉朝堂上的風雲變幻、袞袞諸公所思忖的千秋大計;但鉅子耳濡目染,所見所聞,心心念念不忘的,卻永遠是天下的疾苦悲哀,民生艱難。

  他不懂鹽務,也不懂什麼六國餘孽,但他太明白百姓被官吏幹涉後那種求生不得的淒慘境地了。東海南海土地貧瘠,黔首除出海捕魚煮水為鹵之外再無生計,如若朝廷橫插一腳,他們哪裏還有活路?

  至於那不知名麵目的“令姬”……或許她很是賢明吧,但她又能約束住多少屬吏呢?

  被墨家鉅子的目光注視許久,李斯終於漸漸掛不住臉上的笑容了。他振衣而起,拱手向跪坐上首的公子扶蘇行禮,隨後俯視正襟危坐的百家宗師,漠然開口:

  “墨家鉅子的意思,在下已然領會。還有哪位高人要一並賜教的嗎?”

  這句話擲地有聲,帶著重臣的威嚴。縱然已經被皇帝質疑、打壓,削去了爵位,蒙受了恥辱,但丞相畢竟是丞相。當大秦的丞相睥睨諸生之時,很少有人能生出與之對視的勇氣。

  一虎怒目,群羊噤聲。在尷尬的沉默了片刻之後,跪坐在下首的孔鮒老夫子長歎一聲,扶著拐杖緩緩站起身來。

  “鉅子深諳民情,體察至深,老頭子自愧弗如。”他平靜道:“隻是老夫西入鹹陽,沿途所見,卻都是往來奔走的官吏,真正是騾馬相繼,絡繹不絕。派遣弟子探問,才知道是出函穀關檢查府庫、清點糧食的胥吏。粗粗算來,竟少說有上千之眾。老夫隻覺得詫異,豢養如此之多的官吏,到底需要多少農夫,又要幾多稅賦?”

  李斯瞇了瞇眼:“孔公以為如何?”

  “民少公卿多,天下將若何?”孔鮒老夫子曼聲長吟,而後喟歎:“負擔如此之重,黔首將不堪忍受了吧?”

  李斯麵無表情,並未開口。卻聽殿中窸窸窣窣聲此起彼伏,跪坐於孔鮒之後的數十名儒生依次站起,垂首侍立於師長之後。

  毫無疑問,這是“臣附議”的態度。

  大殿中寂靜片刻,諸位縱橫高士惶惶然跪坐於地,隻覺額頭滲出了一點汗珠。

  雖然儒、墨兩家的言辭溫和而又委婉,相較於縱橫策士們的辱罵簡直不值一提,但在這溫和委婉之後,卻是最為大膽且直接的質疑與批駁。最為要命的是,這質疑針對的並非冰山將倒的李斯,而是直指整個朝廷、整個秦製、乃至高高在上的始皇帝!

  與這樣猛烈的抨擊相比,縱橫策士的辛辣諷刺溫和得像是笑話。李斯再如何盤根錯節,除掉他也不過隻是祖龍一句話的事情;但儒、墨兩家說得是什麼?

  稅賦重!官吏多!朝廷斂財無度,肆意插手小民生計!

  ——這是可以說的嗎?!

  縱橫策士們愈想愈是心驚,愈想愈是恐懼。始皇帝一天下來,所遵循的便是“以吏治國”、“官山海”、“統合百業”的申韓成法;而墨家鉅子與儒家宗師反複詰問,字字句句都是在批駁皇帝數年以來的種種策略,等同於指著祖龍鼻子批龍鱗——不,這甚至都已經不是批龍鱗了,這是批秦人百年以來的舊法,批商君的法度,批從秦孝公以來的列祖列宗!

  這話私下說說也罷了,怎麼還當著秦人的麵開噴呢?

  您二老倒是活夠本了,他們可還沒有呢!

  縱橫策士們大汗淋漓,偷眼窺伺高踞上首的公子扶蘇。扶蘇雖然有賢德仁厚的美名,但終究是祖龍的種,設若被這樣的狂論激怒,會不會直接下令將他們給坑殺了?!

  或許是被儒墨兩家的暴論衝擊得有些震驚。公子扶蘇竟也稍稍沉默。片刻之後,他抬手示意李斯:

  “百家之述備矣,丞相有什麼要說的麼?”

  丞相俯首聽命,轉麵正視諸位宗師。

  “諸位良言賜教,我誠惶誠恐,不勝感激之至。”他淡淡道:“我仔細聽了二位的見解,以為概而論之,不過是兩個疑問而已。”

  他停了一停,繼續道:

  “第一,朝廷為了斂財,設立大臣涉足鹽鹵、煉鐵、耕作等等產業;胥吏不賢,禍國害民,百姓苦甚。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第二,朝廷以官吏治理天下,但事務繁瑣,官吏冗雜,必得以重稅來供養這些不事生產的肉食者。無異於又在黔首頭上剝一層皮,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兩位宗師,不知我這總結是否恰當?”

  李丞相的話擲地有聲,震得偏殿都似乎嗡嗡作響。殿中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言語不得。

  說實話,孔墨兩門的詰問固然尖銳,但好歹還盡力委婉,沒有直言斥責朝廷與皇帝過失,彼此間保留了基本的體麵。但李丞相一張嘴便將這體麵戳得稀爛,赤、裸裸顯露出了百家宗師言語下的本意。

  但這本意是能輕易說穿的麼?

  有的事不上稱沒有二兩,上了稱千斤打不住。在祖龍長子麵前公然質疑數年以來朝廷的政務,無異於直接對李斯宣戰,對法家宣戰,乃至於對始皇帝治國的思路宣戰——此語一出,雙方便是不死不休,今日非得見一個高低不可了!

  這變故實在大大出乎眾人的意料。按諸生們的預計,李斯這十幾日來屢屢被始皇帝申斥、削爵,更與公子扶蘇齷蹉不斷,自該小心謹慎,三緘其口;想來已經不敢在廷議上做什麼狡辯,大可以隨意揉搓。

  縱橫策士們敢一開口就騎著李丞相的臉輸出,也正源於這個自信。

  但現在看來,李斯倒的確不狡辯了,他直接把地基都給掀了!

  現在已經沒辦法了。大家隻能將企盼的眼神投向了兀自站立的孔老夫子與墨家鉅子。而今之計,也唯有這二位矢口否認李斯總結出的什麼“疑問”,東拉西扯將問題含糊過去,繞開這對抗朝廷、對抗皇帝的罪名。

  以公子扶蘇的仁厚,想來也是不會計較的……吧?

  但實在可惜,不僅墨家是死不旋踵的墨家,儒家也還依舊有春秋時千萬人吾往矣的風骨。兩位宗師隻是稍稍沉默,隨即點頭:

  “不錯。”

  滿殿諸生的眼前登時一黑,耳邊已經隱約回響起了三族的哀嚎。

  李斯喔了一聲,隨後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了一個微笑。

  在心神俱喪的諸生看來,這應該是酷吏羅織罪名、巧為構陷時自得的微笑。想來,這小吏出身的法家奸臣必定已經在暗自構思,斟酌著要將殿中眾人打入反秦一黨,以此而重博皇帝寵幸,再度鞏固自己的權位——

  李斯稍一沉思,終於開口: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幾個疑問,要請教諸位宗師。”他緩緩道。

  “第一,天下各處風俗不一,若不仰仗官吏來統一文字、貫徹律令,豈非又將分崩離析?諸位說官吏太多,但若削減官吏,冗雜事務無法處置,豈非由當地的豪強望族包攬?官吏縱然貪墨苛刻,莫非豪強大族便仁厚愛民?

  第二,諸位質疑朝廷插手鹽務的舉措。但鹽業獲利巨大,如若朝廷不將重要財源握於手中,一旦地方起兵造反,該如何抵擋?

  第三,以數年用度計算,天下一年的農稅、田賦僅僅隻夠朝廷日常運轉所需,設如爆發戰事、叛亂乃至天災,為之奈何?若不循管仲之法,將關鍵產業收歸國有,錢從何來?”

  說罷,李斯整肅衣冠,鄭重向宗室們行了一禮,語氣謙和之極:

  “諸位金玉良言,李斯不能不受教。但朝廷千萬般大政,歸根結底不過兩件事,一為用人,一為理財,僅此而已。用不好人,收不來錢,再有如何的良言,也不過隻是空論而已……”

  他停了一停,又道:

  “李斯愚昧,煩請諸位賜教。”

  ·

  在鹹陽宮氣氛凝重之時,張良卻已隨許負悄悄南下,取小道逕入芒碭山,拜謁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楚宗親”公子邦。

  張良原本私下揣度,以為這位公子邦應該是楚國某位德高望重矢誌複國的年老宗室,隻是畏懼秦人而隱姓埋名;等真見到活人,卻不由大吃一驚——這公子邦之與德高望重一詞,不說名副其實,至少也是毫不相關。他橫豎看了半日,實在看不出一丁點公子王孫的氣度來!

  ——最為要緊的是,這貨色才不過三旬有餘,哪裏會有什麼姓劉名徹的曾孫?!

  如此大言欺誑,無恥下作,若非看在那一副輿圖的份上,張良早就該拂袖而去,掉頭不顧。但他耐著性子與這冒牌貨周旋片刻,卻不由大為吃驚——此人雖然是個滿嘴胡話的流氓,但談及西域事務時,卻是言出中的,肯肇精準,絲絲入扣毫無錯漏,顯然是了如指掌的高人。

  張良收起輕視憤懣之心,小心探問:“足下這些消息,不知是從何而來?”

  劉邦嘿嘿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張絲帛,伸手遞給張良。張良接過絹帛展開一看,抬頭幾個大字:

  大宛列傳·司馬遷

  張良是識貨的人,一目十行看過片刻,便不由暗自歎服——這司馬遷所敘述的西域諸國詳盡細密卻又言簡意賅,不僅脈絡清晰切中要害,而且文辭流暢優美,才氣飛揚橫溢。

  “這是大才!”他脫口讚歎:“不知這位司馬遷是何等人物?”

  劉邦咂了咂嘴。

  “他是咱那曾孫劉徹用的大臣,有才倒是真有才。”公子邦道:“可惜啊,咱那不爭氣的曾孫脾氣太壞,一上頭就給人家用了個宮刑,這下好嘍,要被人家編排到死囉。”

  張良……

  你是繞不開曾孫了是吧?

  他也不再搭理老流氓,低頭仔細看絹帛上的文字。顯然,這《大宛列傳》被刪改不少,隻留下劉邦標紅後的大字:

  【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裏,其南則大夏,北則康居……為匈奴所破,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餘裏。其俗土著,善商賈,城邑饒富……及月氏為匈奴所破,西徙見大夏,攻敗之】

  【大夏東南有身毒國。卑濕暑熱。其國臨大水,乘象以戰。其民弱於月氏、大夏。】

  張良越看越是迷惑,終於忍不住抬頭望天,稍稍整理淩亂的思路。

  如果他所記不錯,不僅秦、趙等視匈奴如無物,就連燕這樣的弱國,在國之將亡時,都可以以偏師追亡逐北,輕易大破匈奴……

  而這樣孱弱、潦倒、不堪一擊的匈奴,在西域居然還算是戰力的頂端?

  月氏被匈奴所破,連國王的頭顱都被割去做了酒杯;大夏又被月氏所破,隻能臣服;而,而這身毒,居然還“弱於大夏”?

  ……這麼菜的嗎?!

  韓相國公子張子房茫然望著天際白雲,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滿級大佬重回新手村時的無措。

  在中原內卷地獄卷了這麼久以後,謀聖驟然俯瞰西域,感到了不可遏製的震驚。

  這世上居然還有這麼弱雞、無能、廢物的勢力麼?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他們怎麼活下來的?

  張良費盡全力消化了這驚天動地的消息,但終究忍不住低頭打量這驚天動地的文字。縱以他的智慧,一時居然也反應不過來,隻能囁嚅出聲:

  “即使,即使西域弱小,我們要立足此地,總該名正而言順……”

  不談可行性而談現實占領的名義問題,張良的心誌已經動搖六七分了。

  “這個簡單。”

  劉邦自信揮手,又從長袖中取出另一張絹帛,上麵寥寥數語,同樣是司馬遷的手筆。

  【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於北蠻,隨畜牧而轉移……】

  張良仔細一看,不由傻眼:“這是?”

  “這是我曾孫派人做的考證!”劉邦擲地有聲:“簡單來講一句話,各路大儒已經欽定——啊不,研究證明了,西域諸國的祖先,那都是夏後氏的苗裔;夏後氏是軒轅黃帝的子孫;我等也是軒轅黃帝的子孫,所以歸根到底,大家都是姐妹兄弟。什麼立足不立足的?這分明是探親嘛!”

  張良,張良目瞪口呆,反應不能。

  ——原本還以為那所謂的“劉徹”不過是老流氓隨口扯出的大旗;但眼下觀之真是大錯特錯,單憑這份臉皮的厚度,兩人便必然是一家至親!

  “當然。”劉邦又立刻把話拐了回來:“探親歸探親,有些規矩還是要事先講明。所謂尊卑有序,我曾孫劉徹手下的大儒已經考證過了,中原華夏乃是軒轅黃帝正妻之嫡長子與嫡長女所出,而西域諸夷不過是黃帝姬妾所生的庶子庶女而已。禮雲:長幼有序,嫡庶分明。我們這些做嫡長子嫡長女的,正是要去西域教導教導庶出的弟弟妹妹,讓他們不能忘了始祖軒轅黃帝的聖德。”

  他站起身來,鄭重捉住了張良的手:

  “光大先祖黃帝之聖名,才是我們這些做子孫的最大的孝順啊!”

  張良:……

  張良咽一口唾沫,幹巴巴開口:“那麼,公子打算將軒轅黃帝的聖名光大到何處為止呢?”

  “依我看來,到大夏就差不多了吧?”劉邦親切道:“當然,我倒不是嫌棄身毒濕熱,主要是黃帝陛下未必喜歡騎大象……”

  ·

  張良沉默良久,終於輕輕掙開了流氓的手。

  “我會去籌措費用,盡快打通到西域的路。”他淡淡道:“但僅憑眼下這點私養的兵力,那決計不夠。”

  “這不必擔心。”劉邦露出了微笑:“咱自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