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高嶺之花被萬人嫌拉下神壇 > 第28章 大秦 第二個視頻(一)
  六月十六日,自各地西入鹹陽的百家賢人終於越過驪山,在山下稍作休憩。這些高人本是被洶洶輿論脅迫而來,心中不快自然難以言表,行程都是能拖則拖。現下眾人齊聚於驪山山腳,幹脆取出行李中的被褥軟塌,席地而坐,縱論國事。

  以往日諸名士的風氣,聚會時必然要痛罵暴秦開胃。但現在風氣殊異,罵著罵著便不覺要提到當下聲名震天的丞相李斯;而互相咒罵李斯之餘,耳目的高士們卻悄悄與老友低語,傳遞這數日以來收到的消息。

  原來六月八日時,皇帝下詔褒獎公子扶蘇“材智高奇,過人絕遠”,並以長子即將加冠為由,下令大赦天下,賜予黔首一級爵位、女子牛酒。

  公子扶蘇大為感激,在謁見皇帝時委婉陳詞,講述了自己在關外時所見之種種災異禍亂,百姓因酷法而流離失所的慘狀。據說皇帝因此大受震動,沉默許久後下旨責問主持國政的左丞相李斯,並因此而削去了李斯的爵位。

  對諸位賢人而言,賜民爵的命令固然罕見,卻未必能令他們動心。但扶蘇所蒙受的種種恩遇,卻不能不令人多想。墨家鉅子張勝為眾賢者敘述完始皇帝的旨意,立刻便是喜形於色:

  “諸位,皇帝因公子扶蘇的冠禮而遍賜天下,必定便是要以社稷相托了!後嗣已定,才有這樣改弦更張、責罰李斯的舉止!”

  諸位高人大都聽聞過公子扶蘇的賢名,如若天下能有這樣的主人,亦是黔首萬邦莫大的幸事。於是諸生相顧欣然,但卻有人不覺疑惑:

  “既然皇帝已經屬意公子扶蘇為太子,為何不鑒納太子的諫言?僅僅隻是罷黜李斯的爵位而不問罪,豈非為太子樹一強敵?李斯深文周納、陰賊刻深,可絕非易與之輩。“

  這牽涉到宮掖私隱,縱使墨門耳目遍於上下,也不能詳知。眼見墨家鉅子張勝沉默不語,一旁靜坐的儒門宗師孔鮒卻幽幽開口:

  “大抵陛下還是顧念舊情吧。公子扶蘇能說服皇帝暫時驅逐李斯,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聽到此處,眾位賢人麵上都露出了極為微妙的神色。雖然孔老夫子謹守君子之道,並沒有開口議論心中的猜疑;但普天之下聰明人不知凡幾,依舊有人隱約猜出了宮闈中不可言說的醜事。於是群議之下暗流湧動,但凡有點渠道的高人,大都聽說過這香豔刺激的秦宮秘聞。

  ——先有呂不韋嫪毐光耀於前,再有李斯緊隨在後,你們老秦人玩得可真花呀……

  不過,世上總有那麼幾個天真懵懂的老實人。譬如僻居漠北的農家高士許慎,便是胼手胝足步行而來,從不知道什麼秘聞。眼見諸位同道沉默不語,不由生出了純真的好奇:

  “我聽說始皇帝英察敏銳卻缺乏恩義,很少會顧念舊臣,怎麼就對李斯如此不同呢?”

  眾人:…………

  各位高士默默不語的望著這天真純潔的無知者,縱然辯才無雙,也委實不知道如何解釋。

  靜寂片刻之後,還是儒門宗師孔鮒老夫子出麵解了圍。他喟然歎息,吟詠自家老祖宗的名篇:

  “嗟夫!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

  劉季自蔥鬱樹叢中躍出,仔細清理掉四麵的足跡,踏亂折斷的樹枝,而後叼起一根野草搖搖晃晃上了山。

  這裏是芒碭山的山坳。秦法嚴苛繁重,豐邑百姓獲罪者不勝其數,多有囚徒趁隙逃竄,躲入芒碭山中存身。劉季為豐邑亭長,平日裏庇護過不少逃逸的刑徒;因此天幕事發,為求萬全,他幹脆包上了皇帝賞賜的酒肉,與老婆孩子連夜投靠了幾位山上的老兄弟。

  有酒有肉又有酒曲換錢,一家幾口在山上的日子還不算難過。但呂雉憂心忡忡,總以為避居山中絕非長久之計,時常念叨家主。而劉季不敢明言,隻能顧左右而言他,不停打哈哈而已。

  現在在山下閑逛一圈,遠遠又看到呂雉的身影。他噗一聲吐掉口中草莖,笑嘻嘻晃了上去,上下看一眼妻子後,卻不由嘖嘖出聲:

  “怎麼不穿那身帛衣?”

  呂雉回頭看了他一眼,麵容毫無表情,一月前劉季匆匆回家,讓她打包細軟後立刻上山,自己卻在半路停步,用半兩酒曲換了兩匹絲帛,製成帛衣後與妻子各分一件,日日都要穿了出去向兄弟們顯擺。

  據劉季所說,這是因為自己而今身為“大秦宗親”、“楚國宗親”,不能不衣華服以壯威;而呂雉為大秦姻親,自然也該穿兩件鮮亮衣裳。

  雖然常常聽到老流氓不靠譜的胡言亂語,但這瘋話委實太超越常規,令呂雉大為無語。她幹脆無視了劉季的疑問,直接談起家事:

  “搬上山的鹽與酒曲都不足一半了,應該如何處置?”

  這幾日劉季遍請山中的弟兄,揮霍資產便如流水一般,呂雉屢有疑問,卻都被劉季胡說八道應付了過去;有一日實在被逼得急了,才不得不吐出半句:

  ——錢財死物而已,若能結交下兩個用得上的人,緩急時也好做個依仗!

  但而今浪費的酒肉實在太多,更何況呂雉冷眼旁觀,隻覺山上嘯聚的刑徒多半是土匪,實在也看不出什麼成材的模樣;而今舊事重提,顯然是希望老流氓有個收斂。

  但劉季並沒有什麼肉痛的表情,反而頗為驚喜:

  “還有一半?那足夠了!你先盡數取來,咱要帶下山去,另有用處……“

  呂雉冷冷看著他,目光如刀如劍,淩厲難言。但老流氓臉皮太厚,尋常拷問實在視若等閑。如此僵持片刻之後,呂雉移開目光:

  “你是要把這些東西分給蕭何、曹參?”

  劉季猝不及防,不覺微微吃驚。他本來想照例混過去,卻見妻子神色平靜,儼然是對此事早已篤定,確鑿無疑。他更為驚異,隻能承認:

  “你怎麼知道?”

  ——自觀看天幕之後,劉季一直在悄悄為自己謀劃退路;所謂狡兔三窟,數十日來用資財收買刑徒、賄賂官吏、籠絡朋友,都是他的存身之策。而今秘密被妻子一語道破,當然大大出乎意料。

  呂雉平靜開口:“上午時我在家紡布,自山下來了個討水喝的女人。我招待了她一頓酒飯,她便為我相麵,並提及了家中不少私事,條條都準確無誤……“

  說到此處,呂雉不覺遲疑。這姓許名負的相麵婦人言語精到、目光奇準,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顯然不是尋常人物;但這樣的人物,怎麼會莫名走到這窮鄉僻壤,山坳之上?

  她專意將此事告知家主,也正是要求個安心——畢竟吧,若真是遊方術士妄圖招搖詐騙,那他們撞到自家這位老流氓手裏,可就真是魯班門前賣木工了。

  劉季的神色果然微微變了,他遠遠望了山上一眼,低聲詢問:“她說了什麼?”

  呂雉歎了口氣:

  “她說你在外遊蕩,是要結交豪傑,圖謀遠大;又說我等是‘天下貴人’、‘大貴’……“

  說到此處,呂雉也不覺尷尬。那許負開始所說,無不是家中隱匿已久的私事,而且句句若合符節,實在不能不令人信服;但她相麵許久,卻忽然起身手舞足蹈,口口聲聲都是這些“圖謀遠大”“貴人”之類的胡話,又仿佛隻是個瘋癲無狀的方士。這樣一通操作下來,反倒把精明強幹的呂雉整得有些不會了。

  ——這水平真能騙到人麼?莫非真是個瘋子而已?

  但老流氓的臉色絲毫沒有緩和。相反,聽到這樣低劣得可以一眼看穿的騙術,他竟爾瞇起了眼:

  “此人還在家中。”

  眼見呂雉點頭,劉季眨一眨眼,忽的笑了出來:

  “既然這樣,那一個人相麵多沒有意思!預備好酒飯,咱多請幾位人來!”

  ·

  半個多時辰後,劉季在沛縣的諸位狐朋狗友——夏侯嬰、樊噲、周勃等,哼著鄉俗俚曲搖搖晃晃上了山。他們遙遙望見了山坳中大哥暫避的茅屋,還未等動一動鼻子嗅嗅酒肉香氣,就隻見屋前一個青衣老婦拄杖迎來,盯著當頭的夏侯嬰反複打量,嘖嘖出聲。

  還未等夏侯嬰對這極具侵略性的目光表達出反感,老婦便拋下拐杖,聲音激動:

  “君侯大貴,君侯大貴啊!”

  夏侯嬰:???

  老婦搖頭晃腦,頗為激動:“看君侯的麵相,將來是要乘六駟之車,禦萬軍之馬呀,大貴,大貴!”

  負責在縣衙中養馬掏馬糞,職責與後世之齊天大聖弼馬溫相似的夏侯大人一臉懵逼,居然反應不能——他知道相麵的會說兩句好聽的虛話,但你這老太婆也太離譜了吧?!你說的有一句真話嗎?

  ——你他媽不會在陰陽怪氣吧?

  還未等夏侯嬰發怒,許負便徑直繞過了他,一把抓住了身側樊噲的雙手,仔仔細細以拇指揉搓樊噲黑毛叢生的大手,目光專注,仿佛至為珍視,愛不釋手。

  樊噲……樊噲猝不及防,登時長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君侯也是貴人吶。”許負高聲道:“看君侯的麵色發紅,正有猛將的血勇;再摸君侯的骨相,將來必定是斬首以千計的萬人敵啊!”

  在市井中屠宰為業、平生的確斬下了上千個狗頭的屠夫樊噲麵無表情,真恨不能賞這老太婆一個砂鍋大小的拳頭。

  ——你這的確是在諷刺老子吧?!

  ——老子臉紅是喝多了酒,關你屁事!

  但老婦人許負顯然沒有感知到萬人敵的殺氣。她仔細看了猛將一眼,卻又莫名叮囑:“不過君侯善自珍攝,還是不要吃生豬肉了吧!”

  樊噲:……啥玩意兒?

  不過老婦人並未在意樊猛將的茫然,丟下兩位貴人後拄杖而下,凝望落在最後的周勃。

  “想不到今日竟能見到這麼多貴人。”她嘖嘖稱奇:“君侯豐頤厚唇,必將主宰天下的禮樂。君侯天庭飽滿,將來兒子也會顯貴吶!“

  家境清寒,以擺席哭喪吹喪樂為生的周勃不覺麵色一黑。

  ——說實話,要不是大哥劉季提前與他們說好,他簡直要懷疑這老太婆是不知哪裏打聽了底細,現在專程來開嘲諷討打的?

  你這雷區也踩得太精準了吧?

  許負依舊無視了周勃的怒視,她左右看了一眼,自信的下了判斷:

  “君侯還是要好好教兒子,免得將來被餓死啊!”

  周勃、樊噲、夏侯嬰三人咬牙切齒,終於一齊回頭,望向隱匿在樹叢之後的劉季。

  ——大哥,可以打她了吧?!

  劉季施施然從眾人身後走出,踱到許負麵前,伸手指一指自己:

  “你看看咱的麵相如何?”

  許負抬頭望了一眼,神色登時變得嚴肅。她上下仔細打量,終於緩緩開口:

  “君侯,君侯的麵相貴不可言……“

  隻不過太過顯貴,許負反而有點不太敢解釋了。

  劉季嗬嗬一聲,自信抬頭,挺胸凸肚。

  “那是自然!”他傲然道:“咱身為大秦宗親,本就是顯貴人物!”

  此語一出,周勃樊噲等嘴角一起抽搐。他們幾人浪蕩遊樂,平日裏聽劉三吹過的牛皮不計其數,但委實不知道大哥什麼時候換了“大秦宗親”這種奇特人設。

  如果聽這話的是市井中的尋常人物,聽到這樣侮辱智力的妄論,大概立刻就會勃然變色,拂袖而去。但許負……許負卻遲疑了。

  以本心來講她也不信,畢竟大秦宗室流落沛縣的可能性委實比亭長當皇帝還小。但許負以多年相人的眼光仔細打量,卻見劉季神色自若,正顏厲色,自信閃閃放出光芒,實在不像是在說謊。

  許負平生鑒人無數,自認老辣獨到舉世無雙,何等偽裝都可以一眼看破。但現在橫豎打量數次,委實看不出什麼破綻來。

  ……這要麼是臉皮厚到臻至化境,要麼便是篤信不疑,絕無謊言。

  ——這樣的鄉下僻壤,應該不至於遇到這種五百年不遇的無恥之徒吧?

  她再三思索,終於從袖中抽出一把算籌,繞著劉季仔細撥動。以先天易數反複算過數遍之後,許負終於悚然變色——此人命局中紫氣縈繞,上應九五;儼然與至尊天子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密切關係!

  剎那之間,許負愕然莫名,腦中飛轉,忽的想起了某件鄉野俚傳——據說秦莊襄王子楚在趙國為質子時,除生下當今始皇帝公子政以外,還有不少或長或幼的子女;隻是秦趙交兵,趙王捕殺秦國質子,除始皇帝及其母趙姬蒙豪強庇佑之外,其餘王孫公子盡皆離散,再不見蹤影……

  ——難道,難道?!

  許負倒抽一口涼氣,望著劉季那貴不可言的相貌,胸中無數念頭閃過——她想起了秦國的王位繼承秩序,又想起了秦人兄終弟及的傳統。

  她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

  “君侯將會大大的顯貴,必得要自愛自重啊!“

  ·

  六月二十日時,入鹹陽問安的公子扶蘇終於被祖龍召入了宮中,父子獨對於密室之內,被傳來隨侍的唯有博士叔孫通,及待罪宮中的丞相李斯。

  密室銅門緊鎖,把守的侍衛們都被摒除在外,隻有宮人奉命送入筆墨絲帛時,厚重銅門稍稍開啟,才終於泄出一聲公子扶蘇駭異絕倫的驚叫,隨後便湮沒不聞。侍衛們麵麵相覷,不覺想起了近幾日來聽到的離奇流言。雖然匪夷所思,但眼下看來……

  如果沒記錯的話,丞相李斯也是在裏麵吧?

  ·

  扶蘇跪倒在地,身軀猶自顫抖不已,幾乎維持不住公子王孫的氣度。他僵著手翻看叔孫通記錄的絹帛天書,依舊匪夷所思,如墮夢中。

  但始皇帝可沒有心思顧及長子的情緒。在開門見山扔下了足以擊碎世界觀的大雷之後,他便負手在殿中踱步,語氣中顯露出了罕見的情緒:

  “……以眼下的局勢而論,因循舊製是絕不行了。現在天下就是澆了油的幹柴,隻等一粒火星而已。如果朝廷稍有動蕩,立刻就會有不忍言之事。這正是朕即刻招你回鹹陽的緣故。“

  他望了長子一眼,終於歎了口氣:

  “以朕的本心,原本是想將天下的大事一並辦完,不給後人添什麼麻煩。但現在看來,是太過操切了!”

  說完這句近似罪己的話,還未等長子扶蘇惶恐下拜,始皇帝長袖一揮,殿中光芒蕩漾,浮出了一塊閃耀的屏幕。

  屏幕顯示的正是始皇帝的曆史偏差值。祖龍合六國、一文字、定郡縣,功高當世,偏差值的圖例高到突破天際,屏幕必須格外放大,才能勉強顯示出具體的數值。

  然而這樣龐大的數值卻在迅速減少,盡管相較於總量而言微不足道,但日積月累反複切割,下降已經極為明顯。祖龍僅僅掃了一眼,麵色便不由沉了下去。

  可想而知,以祖龍平日的性格,見到這些損失會有如何的心境了。

  ——額滴,額滴,都是額滴!

  ——那些折損皇帝珍寶的墨吏、亂賊、豪強,統統都該脫出城門腰斬!

  這種局勢的確不能再等待。皇帝哼了一聲,轉頭看向扶蘇:

  “但弊病因襲已久,變法不是容易的事情。正因為如此,朕思索再三,又向這天幕換來了一份消息。”

  說罷,他拍一拍手,令叔孫通呈上了抄錄的帛書,抬頭示意扶蘇誦讀。

  扶蘇戰戰兢兢展開絹帛,一目十行看了下去。這帛書是叔孫通自天幕的陳述中輯錄所得,一開篇便講的是秦亡之失:

  【……正如我們先前所言,大秦在民間人憎鬼嫌的名氣,多半來源於它不留餘地的郡縣製,徹底將六國遊士踢出了朝堂之外,逼迫六國餘孽與它完全對立,徹底不可緩和。

  但即使如此,依然很難解釋老秦人的反應——作為大秦的基本盤,曆年征戰中鼎力支持秦王的關中秦人,卻在秦末戰爭中表現極為冷漠。不但章邯、司馬欣等果斷投降,就連三秦父老也並未對入關滅秦的劉邦表現出什麼反感,反而“唯恐沛公不為秦王”,投得比誰都要快。

  以晁錯、班固的話講,這叫“絕進身之階”,而天下豪傑失望,所謂“任不屑而信讒賊”,卻棄絕真正的賢臣,於是賢臣隻有起來造反,謀求一場大大的富貴。

  秦朝任用的是否為不屑與讒賊,當然人人都有說法,但天下人的不滿,卻是可以預料的。簡單來講,秦朝雖然以郡縣製軍功製而得天下,但亡天下卻也正因郡縣製軍功製,它半隻腳邁入了新時代,半隻腳卻還停留在原本的光景中,於是被曆史撕為兩半。

  要知道,郡縣製並非派遣官吏管理這麼簡單,它有一個最根本的問題:管理的官吏從哪裏來?或者說,怎麼選拔人才?

  一個國家最根本的問題,就是用人與斂財;在戰國時,秦兩樣都完成得很好——耕戰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財源;西入函穀關的六國遊士為秦國注入了各門各派的高級人才,老秦人奮力謀取軍功,博取官位,以此充實秦國的各個部門,上下升遷有度、賞罰公平,於是被荀子稱許為“古之朝廷”。

  然而,在一統六國之後,這套玩意兒便立刻走向了它的反麵——大秦將六國遊士得罪的太狠,再也不敢相信西入大秦的人才;社稷平定後無仗可打,以軍功選拔人才的製度近乎空談,老秦人也沒有上升渠道了!

  於是郡縣後短短幾年,天下所有人都驚喜的發現,雖然天下已經平定,但自己卻吃了無可言喻的大虧!無論是關東還是關中,無論是六國還是秦人,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大家都不能往上爬了!

  得了,現在小鎮做題家與戰場斬首家連卷都沒法卷了。沒有了向上爬的指望,外加秦法又嚴苛得不近人情,所謂“一天三頓打,不反待若何?”——始皇帝再厲害,也不能叫咱們去喝西北風吧?!

  於是秦朝創造了一個奇跡:它被它的基本盤與敵人同時拋棄,數年之間便轟然倒地。】

  念到此處,即使扶蘇做了再三的心理建設,仍舊大汗淋漓,難以自抑。他偷眼窺伺皇帝,強自按捺心境。

  這短短的文字之所以觸目驚心,當然不僅僅是言辭尖銳刺耳,而是一語中的,擊中了扶蘇的軟肋——此次他出巡關中,所聞所見到處都是百姓的怨言、士人的憤恨;若說關外是六國餘孽煽動,那麼關內都是秦國舊人,為什麼也有這麼大的怨恨?

  再想想“被基本盤拋棄”的可怕預言,真是忍不住心生動搖。

  他吸一口氣,勉力讀了下去:

  【這未嚐不是秦製的短處,也未嚐不是始皇帝的短處——秦國秉承法家的習慣,推崇的是君主“獨治”,僅僅將臣下視為好用的工具而已,隻要目的達成立刻棄如敝屣,故稱“秦刻薄而寡恩”;從不願意與外人分享權力。始皇帝拒絕分封諸子,未嚐不是出自這種邏輯。

  這樣的做法或許無可厚非,畢竟皇帝若不獨攬大權,委實難以應付層出不窮的六國叛逆。但一切權力與利益歸於皇帝,則未免太令外人心寒,也太削弱統治的根基了。

  喔對了,那句天才的判斷是怎麼說的來著?“所謂政·治,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皇帝陛下什麼都不願意分享,哪裏來的“自己人”?】

  讀到此處,即使扶蘇仍舊沉浸在天下皆反的驚恐中難以自拔,依舊不自覺的眼神發亮,幾乎要擊節叫好!

  “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妙哉,妙哉,一語中的,毫無偽飾,直接便揭破了治國理政的本質!看似平白粗俗,但稍一思索,真正是醍醐灌頂,百竅皆通,將往日的疑竇一一點破,真有破雲見日之感。

  真不知是什麼賢才才能有這樣深邃、懇切的見解?縱使韓非、荀卿,亦不能說得如此精到啊!

  他細細回味數遍,俯首繼續閱讀:

  【相較而言,漢帝就特別懂得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了——高祖劉邦是出了名的不吝惜官職權位,願意大把賞人;一上位就迫不及待分封宗親,大發求賢詔,廣告天下:諸位做題家們,大家又可以開始卷了!

  除此以外,開國的軍功勳貴們,也被漢帝格外照顧——雖然這些人的子孫屢次因事而失爵,但拖個幾十年後皇帝總會心慈手軟,又會從後代中挑選賢良來繼承爵位。如此彼此聯絡,已將勳貴們打造為了漢帝鐵打的基本盤。譬如誅諸呂時,諸位軍功貴族便是奮勇爭先,人人上前,近乎與集體團建;與趙高弒殺胡亥的場麵一比,愈發顯得秦帝可憐。

  當然,僅僅依靠宗親、軍事貴族及時有時無的求賢,還不能滿足漢帝擴充基本盤的渴望。宗親貴族們依靠血緣傳承,日子久了總會變得廢物;求賢詔僅解燃眉之急,總不能日日的下詔求賢。而印刷造紙術又沒成熟,實在點不出科舉這個bug。漢帝思來想去,終於劍走偏鋒,出了絕妙一招:

  ——靠老媽,靠老婆,或者說,靠外戚。

  沒錯,姻親在秦漢時是極為重要的儀式,結為姻親的兩家是在真正意義上被視為一體,近似於“至親”。考慮到真正的至親宗室還有奪位的嫌疑,那普天之下,還有比舅舅和舅哥更可靠的人麼?

  而且外戚與宗室貴族不同,外戚是可以隨意挑選的!宗室未必爭氣,貴族或許廢物,但隻要皇帝眼光獨到,總可以給自己選個能幹的大舅子——是吧,劉野豬?

  可以說,自孝文皇帝以來,諸漢帝便心照不宣,將外戚玩出了花活。兩漢武功的頂峰,所謂封狼居胥而勒石燕然,都是外戚的赫赫功業,足以彪炳千秋的偉大成就;除衛子夫陪嫁的幾張千年罕見的SSR之外,如竇嬰、上官桀等,那也是一時之選,可圈可點。

  這種娶老婆用外戚的慣例因襲成風;到後來,甚至都分不清皇帝是為娶老婆而重用外戚,還是為重用外戚而娶老婆。貪慕榮華者固然沿著家族中女兒的衣帶向上攀緣,皇帝又何嚐不是借著妻子的裙釵在網羅人才?

  當然,這種方式也有重大的弊病。皇帝固然可以佳麗三千,但總有些人才家裏沒有合適的聯姻對象,但這實在也難不住諸位漢帝。老劉家的種以變通著稱,僅僅稍一思索便有了方案:

  ——誰說皇帝隻能睡女人的?!

  沒有中間商賺差價,對吧?】

  扶蘇一臉懵逼的讀完這一段,還沒等開口喘息,平複被老劉家的騷操作驚呆的心情,就聽到頭頂皇帝的訓示:

  “天音所說種種,朕並不盡數讚同,但那一句‘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卻不能不相信。朕追念這數年以來的作為,的確是太過於苛刻,沒有給外人留下進身之階。”

  說罷,他停了一停,淡淡道:

  “治國之道,首在得人。你比朕仁厚,這些拉攏賢才的功夫,也隻有你能做了。天書中所說的辦法固然超出常理,卻未必不可以效法……朕已經設法與這天音中所言的‘劉邦’互通了消息,你可以向他請教。”

  皇帝居然令長子向亡國的仇人請教。這無疑是極為驚人的舉措。然而扶蘇匍匐在地,聽到“劉邦”二字時,心中震動非常,想起的卻是那句,那句——“誰說皇帝隻能睡女人”!

  他迅速抬起頭來,以極為驚恐的目光望向皇帝。

  ——陛下,您到底想讓我請教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