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高嶺之花被萬人嫌拉下神壇 > 第14章 第二個視頻(五)
  【但唐朝畢竟是相當特殊的。雖然口口聲聲“師法古人”,以曆代明君賢主為師,可李二陛大漢已經平穩運轉了二十八年,高皇帝劉邦削平禍亂、定天下於一尊;高皇後呂雉與天下休息,民務稼穡,衣食滋殖;兩代頂級的明主已經給大漢打下了根基,孝文皇帝做的是繼往開來的工作。

  而唐初呢?李淵倒是個相當不錯的皇帝,但往往在關鍵問題上表現出不該有的小家子氣。比如殺李密令瓦崗寒心,殺竇建德逼得河北皆反,還有畏懼突厥試圖遷都,將長安整個丟給胡人,還試圖打壓能擦屁股的二兒子——這種下飯的操作層出不窮,尤其是考慮到初唐那個天下板蕩、人心思變的局勢,他這麼折騰下去,真搞不好會提前整出個高梁河驢車競速出來。】

  這段評價對太上皇也實在太刻薄了,身為人子的李世民自然要有所表示。於是他狠狠皺眉以示不悅,心中卻在暗自嘀咕:

  “‘高梁河驢車競速’又是什麼?”

  【正因如此,李世民麵對的局勢其實是相當複雜的。他不但要料理廣大帝留下的破爛局麵,推行仁政恢複民力,還得填上武德年間沒人敢碰的幾個大坑,設法收拾人心,彌合南北分裂三百餘年、東西分裂五十餘年的隔閡。

  簡單來說,他需要重新塑造中央的權威,令江南江北、關中關外都重歸於同一個中國,令華夏一體的信念複蘇,再次統合天下。

  當然,如若以現在的眼光來衡量,大概會覺得這些動作極為迷惑——江南江北本來就是中國,而中國本來就是一體,大一統是理所當然的趨勢,又有什麼需要“彌合”的?這種統一與整合已經烙印進了中國人的基因,以至於將之視為空氣與泥土一樣的東西,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簡直已經想象不出沒有它的生活。

  但要放在南北朝呢?放在隋末呢?別忘了,江南江北可是分裂廝殺了整整三百年,你要對分開了三百年的人談什麼國家的統一與文明的統合,大概他們隻會哈哈大笑,順手再來一刀。

  至於什麼中央的權威,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憑什麼地方就得聽長安的?所謂朝廷大舞臺,有夢你就來。魏晉南北朝三四百年間地方叛亂數千起,弒君自立者更是不知凡幾。所謂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州郡的長官隻要稍有實力,那都想去京城碰上一碰龍椅。即使難以篡奪帝位,也可以就地割據,圈地自萌。

  ——不要忘了,就是在二鳳這無敵武力的強悍威懾下,初唐都還有層出不窮的州郡造反呢!】

  天音寥寥數句,卻儼然直擊要害。幾位宰相一起抬頭,仔細窺伺天幕的細節——聽天音這言下之意,顯然不久後還有州郡試圖謀逆,甚至為數不少,才能稱得上“層出不窮”!

  究竟是哪些州郡在造反?

  房玄齡、杜如晦等心思縝密,立刻聯想到了天音所說的“河北皆反”——太上皇李淵殺竇建德的舉措的確失盡了河朔的人心,莫非是滄州、幽州等地的士人心有不甘,隱忍十數年後依舊作亂?

  如果真是如此,那太上皇可真是太能給親兒子挖坑了!

  幾人一起腹誹,而後趕緊俯身抄錄,不敢流露出大不敬的神色。

  孔穎達跪坐在地,猶自戰戰兢兢。但聽到天音所述的種種,卻不由暗自點頭。他是宏儒碩學之士,每每閱覽史冊,都痛心疾首於東漢以來的人心離散,感歎禮樂掃地,人人思亂,衣冠倫理當然無餘。所謂天下淪亡,救之以道;他是孔子三十二世玄孫,自然想光大先祖的偉業,重立人心的綱紀。可這樣的大事,又該如何著手?千難萬險,實在沒有頭緒。

  現在天音垂下訓示,登時便搔中了孔學士的癢處,他不覺豎耳凝神細聽,連剛剛的惶恐都拋之腦後。

  【這樣的情勢下,大家就該明白李二這“統合人心”的任務有多關鍵、多緊迫了——要是人人都想犯上作亂,人人都想割據分裂,那即使李二陛下軍事才華再高十倍,也隻能瞠目結舌,突呼奈何。東漢以來無數豪傑想收拾中原局麵,往往都栽倒在這樣的混亂上。

  那麼,這種定天下於一尊的大一統,到底該怎麼建造呢?

  強漢也曾經麵臨過這個問題,並給出了相當出色的回答。孝武皇帝時董仲舒打造出“天人感應”與“春秋大一統”的學說,完美解釋了大漢的統一。在這套體係中,上天會挑選出最有德行與功績的人來賜予天命,並將他立為“天子”。而天子者,即天之嫡長子,上天派遣它的兒子降世,便是為了“大一統”。普天之下一切的臣民,都該服從上天的兒子,遵從這統一的秩序。

  這套體係近似於君權神授,但的確相當管用。大漢時的人畢竟畏懼天命,因此也不得不畏懼天子。而為了維護“天子”這由天而生的神聖光環,漢代儒生也做了大量的工作——譬如製造祥瑞,譬如編造讖緯,甚至在《春秋》、《尚書》裏搞斷章取義、扭曲事實,硬是聲稱孔子在五百年前就預言了老劉家當皇帝。在這種風氣下,原本出身正常的劉邦劉老三,也硬生生被扭曲成了“赤帝子”,給劉太公帶了好大一頂綠帽子。

  這些玩意兒的副作用說實話很大。儒生在神化皇帝的同時也在神化孔子,搞到最後不但老劉家的皇帝不像人了,連孔子都不怎麼像人了。在漢儒的口中,孔子“大九圍,坐如蹲龍”,“首丘”“龜脊虎掌”、“鬥唇”、“駢齒”——簡單來說,是個突嘴、齙牙、駝背、佝僂病加凹頭,跟正常人不沾邊,倒活像個龜仙人。

  當然,像龜仙人也正常,因為漢儒認為孔子是黑帝的兒子——順便給孔子老爹叔梁紇也送了一頂鮮亮的綠帽。

  真要讓他們這麼搞下去,那弄不好真會把孔子樹為神靈,儒學化為宗教,扭轉華夏幾千年的曆史。】

  天音說到此處,忽聽殿中啪嗒一響,卻是杜如晦的毛筆無意間磕到了硯臺。這分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動靜,孔穎達卻倏地抬頭,竟然大不敬的直視宰相麵容,而且目光咄咄逼人,極為無禮。

  但幾位重臣並未計較下屬的冒犯,反而是目光躲閃,不敢與孔學士對視。孔子第三十二代孫孔穎達雙眼灼灼,逐一打量各個重臣,以浩然正氣捍衛先祖的尊嚴,發送無聲的質問:

  你們剛剛是想笑吧?你們剛剛絕對是想笑吧?!

  當然,孔學士還沒有大膽到目視皇帝。但皇帝仰麵觀看天幕,在親眼見到那“龜仙人”的形象時,依舊保持了克製。這倒不是顧忌孔穎達的顏麵,主要是得保持對聖人的尊重。當然,想一想平日讀過的經典綸章,再想想漢儒描述出的這幅尊容——

  ……算了,不能再想下去了。

  【但不管怎麼說,這一套體係的確極為完滿。幾百年來人們深信不疑,絕不敢觸碰天命的禁忌。而強漢發揮穩定,以悠久的壽命印證了漢儒發明的法理。王莽曾試圖篡奪這個天命,最後腦袋被晾成了肉幹;梁冀弒君,最後家族都被夷滅;董卓廢帝,最後被人點了天燈。望見董太師肚臍眼上熊熊的烈火時,想必所有人都對大漢的天命堅信不疑——但凡觸怒這個天命的,都必將遭到不可想象的報應。

  但這套理論在魏晉時卻漸漸玩不下去了。曹丕篡漢已經極大的打擊了士人們的心態,但勉強可以欺騙自己——畢竟董仲舒還留下了五德輪替、天命流轉的後門;大漢似乎也真是氣數已盡,就當是上天換了一個兒子吧。

  到司馬篡奪曹魏時,局勢便更為惡化。高貴鄉公曹髦不堪司馬昭的淩迫,親率禁軍出宮討賊,卻被賈充指使成濟當街弒殺,而且手段極為殘暴——“刺之,刃出於背,天子崩於車中”!皇帝在鬧市血濺三尺,斃命於臣子的劍下!

  天命在哪裏?!天意在哪裏?!數百年的君臣倫理又在哪裏?!

  自此之後,即使最愚鈍的士人,也終於無法再自欺欺人了。自董仲舒以來,劉向揚雄班固等無數大儒皓首窮經數百年打造的天命體係,自此土崩瓦解,被成濟一劍捅了個透穿。皇帝受命於天的神聖外衣被司馬氏一把撕毀,並順手丟進了糞坑。天子不是上天的兒子,他隻是個凡人!

  隨著這土崩瓦解而來的,便是華夏士人整體的破防——舊有的倫理已經完全坍塌,隻剩一堆廢墟,於是他們隻能用五石散與酒精麻醉自己,行吟癲狂,裸\\奔哭號,拒絕接受這個毀滅了一切底線的世界。

  簡單來說,大家都塌房了。

  而舊有體係的毀滅,帶來的惡果則無限長久,難以預計。晉明帝司馬紹聽到自己祖先的光輝事跡時,都要捂著臉羞愧不已,說如果是這樣,那晉朝的國祚怎麼可能長久!

  ——但不長久的又豈止是晉朝的國祚?曹髦的血濺在了整部南北朝的曆史上。既然皇帝的天命隻是謊言,那麼誰不能試一試那把椅子?於是,所有大臣都是潛在的亂黨,所有親戚都是居心叵測的逆賊,再沒有什麼可以相信。華夏政治倫理徹底崩潰,朝廷淪為了黑暗森林。

  正因如此,南北朝數百年才如此混亂、黑暗、紛爭不斷,近乎於純粹的鬥獸場。其間當然也有能人誌士試圖解決問題,但最終都被鮮血淹沒,身不由己投入殺戮之中。

  現在,這個問題輪到李二鳳來解答了。

  當然,公允來講,高祖李淵還是為二鳳做過一點鋪墊的。譬如他硬是認下了老子當祖宗,試圖以神道來證明李唐的正統。但說實話這一套用處不大,畢竟隋文帝楊堅雅號那羅延堅,那可是將信佛信到把老婆獨孤伽羅都抬成了天女;而蕭衍蕭菩薩更是堪為表率,連自己都能舍身出家三次;兩位皇帝珠玉在前,結局又是如何?

  神明沒有顧憐那羅延堅,沒有顧憐蕭菩薩,憑什麼會顧憐李唐呢?因為高祖皇帝neei特別多麼?】

  聚精會神一路聽下來,孔穎達忍不住心馳神往,麵上登時露出了讚同向往之色——自南北朝禮崩樂壞以來,諸位儒生都在反思這人心喪亂數百年的慘痛教訓。在如孔穎達等銳意求新的博學高士眼裏,漢儒那套五德終始、神化天子的體係已經是漏洞百出,實在不能維係,隻是一時難以想出新的體係取而代之。

  也正因如此,在太上皇推崇老子為“聖祖”時,他才沉默不語,雖不敢反對,亦不願讚成。而今聽到天音否定這荒謬的舉止,真覺字字句句都都撓在了自己的癢處,將自已想說卻不能說的話盡數傾吐——簡稱嘴替。

  但正在暗自點頭讚賞之時,孔穎達卻猝不及防的聽到了最後一句。他嘴角暗含的笑容立刻凝固了。

  neei——?

  什麼neei?

  為什麼要提到太上皇的neei?!

  太上皇的neei有什麼問題嗎?!

  孔學士畢竟是城府不深,惶恐之後隻敢低頭不語。幾位宰相(尤其是長孫無忌)卻是被刺激過來的,在這虎狼之言麵前依舊安之若素,唯有聽到天音對太上皇的議論時稍稍變了臉色——以天音的口氣,顯然是對李唐認祖老子的國策並不讚同。但聖言已出,實在不能隨意修改,又該如何處置?

  負手佇立的皇帝依舊在皺眉,但思索的方向卻全然不同。他躊躇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一定要把父皇那“胸有三乳”的記載刪掉!

  【大概二鳳也同樣意識到了父親做法的荒誕。在接手大唐之後,他沒有延續李淵以道教塑造正統的思路,而是走入了全新的方向。

  既然皇帝的神聖外衣已經撕毀,那就不必再縫補;既然天命已然淪為笑柄,那就不要再仰仗天意;既然神明不再顧憐了,那麼就走向人間——於是,貞觀君臣們思慮出了新的道路。】

  隨著天音徐徐道來,天幕閃耀出新的景象。原本的“受命於天”幾個字漸漸消隱,轉而浮出了貞觀朝的名言:“天子者,民推而為主”。

  卻聽空曠宮殿中啊的一聲低呼,卻是孔穎達睜大雙眼,從坐墊上翻身爬起,仰頭直勾勾盯著天幕上幾個大字。他心中震蕩非常,竟然連殿前失禮都顧不得了,腦中隻反複回響著同一個念頭: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原來可以這麼解決!

  雖然已經意識到漢儒體係的崩潰,但孔穎達苦思良久,卻無論如何也彌合不了這巨大的缺陷——如果漢儒宣揚的“受命於天”、“五德輪始”真的不複存在,那又如何維護天子的權威?如果神明虛無縹緲,又怎麼震懾奸佞,維護最基本的倫理?

  而今,而今這答案便來了!

  ——既然天命已然虛無,既然“受命於天”不再令眾人信服,那麼便“受命於民”!將這恍惚不可理喻的神明“天意”,更換為腳踏實地的“民意”!

  是了,這就是天音所說的“走向人間”!但這又該如何做到?!

  僅僅目標明確,還不足以指明方向。孔穎達隻覺抓心撓肝,好奇迷惑不可忍耐,幹脆膝行向前,匍匐於地,就近等候天音的啟示。

  ·

  【如果我們能翻開一部編年體的史書,那麼可以相當驚訝的發現,貞觀以前與貞觀朝簡直是兩個畫風。貞觀之前,朝堂上充塞的是一種近乎癲狂的迷信風氣,皇帝們關心的是祥瑞、災異、預言,以及各種各樣神神叨叨的理論。他們崇信佛教,崇信道教,崇信巫術,日以繼夜的諂媚神靈。就連隋文帝這種較為英明的君主,都曾公然與大臣議論自己老婆得道解脫,飛升天界的種種異相!

  ——你們玩的難道是修真模擬器嗎?

  這種癲狂、妖異、神經質一樣的朝堂實在不可理理喻。就連司馬光這種見慣世麵的人物,在魏晉至隋朝的曆史中也反複吐槽咒罵,大概是實在忍受不了諸位菩薩皇帝羅漢皇帝道士皇帝神棍皇帝的瘋癲狂躁。這種咒罵頻頻爆發,直到最後徹底麻木,提都不願意提及。

  ——那麼,我們熟悉的、習以為常的,那種實用而理性,冷靜而注重民生,切切以家國為念的朝廷,誕生於何時呢?

  沒錯,正是貞觀。

  正是貞觀朝的君臣們通力合作,塑造了華夏文明理念中“正常”的朝廷。在數百年的瘋狂迷信之後,君臣們終於不再關心什麼祥雲彩光五色靈芝,不再議論什麼讖緯妖異,一切玄學、怪異、難以理喻的神秘主義都退出了朝堂之外;他們所念茲在茲,反複提及的,隻有一個“民”!

  每每讀到此處,你都能從資治通鑒中讀出司馬光的如釋重負:

  “臥槽,終於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