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鐵血殘明 >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可憂
    崇禎十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京師內城雪花飄飛。

    一抬兩人的小轎停在董府臺階下,一個身穿襖子的隨從等在門前等候通傳,側門門頁打開時,隨從連忙回到小轎旁。

    “東家,可以進去了。”

    轎廂中嗯了一聲,隨從正要去拉開轎簾,里面卻伸出一只手來一把掀開了簾子。

    張麻子下轎呼出一口白氣,往周遭看了看,街道兩側跪著舉碗乞討的百姓,他們身后是更多席地而臥的人,這些都是清軍叩邊之后逃進城來避禍的京郊百姓。

    “他媽的比安慶冷多了。”

    張麻子罵了一句,抖抖肩上的雪花,隨著門子進了董府,剛轉到后進,就看見董心葵已經等在天井中,當下連忙向他拱手道,“不敢勞董先生相迎。”董心葵身量不高,又身著紅色的織金厚襖子,身形更顯臃腫,他見到張麻子滿臉堆笑,親熱的過來扶住張麻子手臂道,“張兄不可見外,是董某失禮才對,還是怪那建奴。這些韃子一入邊,京師各家大人心里著急,非要找著在下說話尋個心安,要不便是要送家人出城去。但張兄你說,建奴把個京師都圍了,我能有什么法子,到處兵荒馬亂的,不管是人還是銀子,在下都只能保證送出城,京師外邊就顧不得了,最后都是瞎忙乎。其他就是那些相熟的大人家中,在下得去問個安,這些大人都是外鄉人,城中戒嚴了商貨到處都缺,這些大人都是讀書人,就好個體面,在下這里要是正巧又有,那就是順手之事,誰家缺個什么的趕緊送去,每

    日價就忙得昏天黑地,今日才想起張兄也是外鄉人,才趕緊讓人去貴號問安。”

    張麻子聽了頗為受用,他來了兩次都沒有找到人,今日是董心葵主動派人送來肉菜和茶葉,張麻子才趕來董府,董心葵仍是客氣而熱絡。

    “眼下京師之中人多事多,先生又是各位大人信得過的人,自然是忙的,在下這些小事,有勞董先生掛懷了。”董心葵抬著張麻子的手,把他請進了書房,“萬不說有勞二字,張兄在京師但凡有事,不論是你自家的事還是親友之事,一定先來找董某,董某一定辦妥,就免了

    去看他人臉色,若實在在下辦不了的,你再去尋高人不遲,張兄坐。”張麻子在客位坐了,待下人上了茶之后,董心葵又對他道,“非常之時,貴東家所辦銀莊更顯要緊,北方動蕩已久,即便京師也非萬全,留個后路總是好的,銀錢是好,就是太重了,一旦有事的時候,隨身帶著幾張銀票才是最便宜的,乘這次跟眾位大人說話,董某把這銀莊的事都私下說到了,貴號還是要把門市早些開張

    ,便跟南京的銀莊那般。”“在下也在催促,南邊來的人手的已經到了,只是開初門市沒南京那般大,先開張要緊,后面再尋地方。”張麻子說罷抬頭對董心葵道,“在下此來,一是向董先生問安,二來東奴形勢緊迫,小人東家是領兵打仗的,或許在來京勤王途中,此間情形知得越詳細越好,董先生可知建奴如今究竟在何處,勤王兵馬又在何處,

    打得到底如何了?”“建奴西路一股從墻子嶺入邊,九月二十二日叩邊,打了六七日才破了墻子嶺,吳總督死在那城里了,然后到了密云城下,順義那邊也有營盤,東路一股從青山口入邊,聽聞走得比西路要快,眼下屯駐通州左近,這兩路似要合為一路了。咱們這邊的,盧總督在昌平,一些宣大勤王兵馬分駐德勝門、安定門、西直門、東直

    門外,拱衛京師北墻,關寧軍在通州外邊,跟東路那股建奴對峙,其他地方的我就不知道了,但聽說山東、陜西的兵馬也在趕來,交戰倒沒啥大戰。”

    “還是董先生這里說得明白,這些時日外間傳言紛紛,小人不知信哪一句好,幸好能找董先生請教。”

    董心葵哈哈的笑了兩聲, “張兄弟都聽到哪些傳言?”“城中傳言甚多,聽得最多的,建奴入關近三十余日,至今無一大戰,至今未破一城,全與二年時不同,似是奴眾待撫,與官兵相約不戰,如撫議不成,方拔營南下。外城那邊今日又傳,高起潛送來番文書信,關寧軍不肯出力死戰,楊嗣昌、高起潛、方一藻三人又送東虜黃金八萬,銀十萬,本兵及遼鎮皆力持和議,不知

    是否確實,若真是要議和,我家主人就不必遠涉千里趕來了。”董心葵看著桌面停頓片刻道,“要說這打仗的事情咱不懂,但京師里面傳來傳去的東西倒是可以跟張兄辨析,所謂高起潛送番書,絕無此事,當年袁崇煥也是帶的

    關寧兵,想在城下議和,下場眾所周知,他高起潛一個太監,豈敢犯此逆鱗。”

    張麻子把身 子把身體側著,恭敬的看著董心葵道,“董先生知道我東家也是領兵的,朝廷到底是戰是和,最是要緊事。”“再說是戰是和,楊嗣昌主和,此事自五月之后朝中無人不知,送黃金八萬、銀十萬議和之說,朝中也有傳議,楊嗣昌上疏自辯,要那御史說清楚這二十萬兩是從何庫所領,由何路而出,又由何人運出城去,便再無下文。建奴兵臨城下,便只是不戰已經彈章滿天飛,送銀議和之說,董某看來也是無稽之談,要議和也是建奴出邊才能議。朝廷是戰是和,董某可說不好。”董心葵沉吟一下又道,“楊嗣昌是兵部尚書,說來是個大官,但沒入閣之前也就那么回事,議和非今年才提,去

    年就提過了,最后還是入了閣,朝中彈劾他議和的奏章滿天飛,沒見他有事,便知不止他一人主和,至于是誰嘛,董某就猜不出來了。”張麻子眼神轉動兩下,雖然董心葵沒說,但他能猜到是誰,“往日建奴入邊,這兵部尚書就要拿問下獄,楊司馬又被彈劾如此之多,不光議和一事,還有閹黨余孽

    、奪情不祥幾項,不知此次會不會也是如此,會不會誤了勤王大事?”“楊嗣昌本與閹黨無甚關系,說到崇禎二年建奴入寇,那時候建奴圍了遷安,城中住著一個回鄉閑住的兵部侍郎郭鞏,是名列逆案的,圍城之后縋城出去求援,后來這楊嗣昌便為他說了幾句好話,給閹黨說話,自然就成了閹黨余孽,東林和復社看他不順眼,去年只當個兵部尚書時還好,今年楊嗣昌又入閣,一旦把流寇平了,那時圣眷正隆,鬧不好又是一個溫體仁般孤臣,今年彈劾便逾多逾烈,黃道周雖因此被免了,清名卻是大振,楊嗣昌更成了科道清流的頭號大敵。這樣一來滿朝皆敵,他想不當孤臣也不行了,但董某方才說了,他圣眷正隆,吳阿衡死的時候,楊嗣昌就上疏自請督師薊鎮,由盧象升代兵部尚書,皇上便沒有準允,仍

    讓他留在中樞居中策應,可見是不會換的。”

    “盧軍門總督勤王兵馬,在下聽城中人說,與本兵多有不睦,不知是否如此?”董心葵搓搓手道,“還是議和的事,盧總督這人與楊嗣昌不同,最是看重所謂一生清名,今年建奴先到宣大邊外,借了原來邊外哈喇慎的名頭要開市,楊嗣昌請旨

    ,皇帝在朝上說必須插部舊人方可,還要有名有體,楊嗣昌又反復請旨,最后得了八個字,‘準賞西人(察哈爾部),相機密行’。”張麻子的眼睛瞇了瞇,董心葵接著道,“楊嗣昌給盧象升去信,想讓盧象升自家體會,然則這八個字說了跟沒說也差不了多少,誰都知道哈喇慎的人早就投靠建奴,來叫嚷開市的這些人都是從沈陽而來,明面是西人實際是東虜,楊嗣昌自己不想擔待,只想讓盧象升擔著這天大的罪責,任誰也不能答應,盧象升堅拒在宣大與建奴開邊,也不給建奴轉話,反而說東虜絕不可款,定要歷兵剿殺,拂了楊嗣昌的情面。后來楊嗣昌又想在義州開市,盧象升并不反對,他的意思是,他宣大只管插、卜兩部,建奴在遼東,義州開市不開市都是遼鎮的事情,宣大既不支持亦不反對。楊嗣昌未得盧象升大力相助,自然這關系便不和睦,五月的時候盧象升的爹在回鄉途中去世,皇帝意思讓盧象升也奪情,但盧象升推辭堅定,連上了五道奏本,最后皇帝同意他回鄉守制,以陳新甲替代盧象升宣大總督之位。這讓

    楊嗣昌的奪情入閣更加顯眼,在六月以后的彈劾中,已經被清流貶斥為不忠不孝之徒,所以這關系只能更不睦了。”“不過盧總督是體面人,其中的關節也頗能領會,他一個封疆大吏,也不好兵部尚書結仇,便請楊嗣昌為他父親題神道墓碑,算是認可楊嗣昌奪情不違孝道,奪情

    隱含回護之意,以此緩和關系,兩人一為中樞一為總督,想來楊嗣昌也能明白盧總督的深意,不至于壞了勤王的大局。” “聽說盧總督是主戰的。”“建奴打將進來,此時都只能主戰,盧總督倒一直說東虜絕不可款,但仍難逃這議和的亂局,如今朝中這些清流……先前黃道周彈劾楊嗣昌,也彈劾陳新甲,其中一條說邊臣與中樞勾結,虛構邊警以促和議,言明那邊警是建奴屯駐邊外馬肺山之事,這便是三月時盧總督上報的,雖沒提盧總督名字,但要轉到盧總督身上,也就眨巴眼睛的事。” 董心葵搖搖頭嘆口氣,“盧象升總督天下勤王兵馬,雖只有個名頭,但把他架了上去,到時陷城失地,這責都在他身上擔著,權卻是未必在他手上。楊嗣昌主和之事朝議洶洶,盧象升亦在局中,三月建奴到宣府外邊時,他轉遞番書一封入兵部,之后密奏被皇帝公開,又弄得人盡皆知,原本只是跟兵部奏事,但御史眼中便是有款奴之意,正巧現在建奴來了,他又總督勤王兵馬,罪督之事不遠,御史都盯著他戰守成效,譬如郭景昌、楊廷麟之流,眼下只彈劾楊嗣昌、高起潛,誰知再過幾日是否彈劾盧象升?這盧都爺啊,唯力戰一條路可走,但楊嗣昌以為九邊精銳不可輕擲浪戰,兩者主意又是相悖,朝中知情者皆言,盧象升下場可憂啊,所以你可轉告你東家,這勤王之局也可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