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鐵血殘明 >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天時
    “我大清國擁天下無敵之雄兵,當四方之歸服,去歲更得元朝玉璽,而南朝舉國擾攘,此乃天命攸歸,吾皇順應天意開國上尊,然昨日祭告天地之時,李朝使臣無禮不肯跪

    拜,臣伏請皇上順勢而為,待上尊號禮畢,即舉兵征討朝鮮。”遼東沈陽崇政殿,這座具有獨特的四方形殿柱的崇政殿是皇宮的核心建筑,皇宮興建于天聰年間,皇太極繼承汗位之后,并未住進與努爾哈赤以前的汗王宮,而是擴建了

    四貝勒府,到天聰十年已經頗具規模。

    這座大殿就是他平時理政的地方,但今日空曠的大殿中卻只有三人,一名身穿龍袍身材高大的男子高坐龍椅,正是剛剛開國的大清皇帝皇太極,龍袍是昨天剛穿上的。

    御座之下右側一人剛剛說完,他不敢抬頭看皇太極,在埋頭之前偏頭觀察了一下身旁的魁梧男子。上座的皇太極低低的嗯了一聲,并未立即表態,眼神落在御案上的一方玉璽上,像是在思考什么,殿中兩人不敢打擾,一時空曠的大殿內十分安靜,連殿外也是鴉雀無聲

    ,似乎整個皇宮里都沒有人一般。

    皇太極摩挲著手上的鹿角扳指,這個鹿角扳指已跟隨他多年征戰,雖然已不需要他親自上戰場,也早有更高檔的玉扳指,但這個扳指他仍常戴在拇指上。在他最初即位的天聰元年,后金內部經濟凋敝物價飛漲,外部四面受敵,戰略形勢極度困窘,而在十年之后,后金對內改革了八旗軍制,建立了以六部為基礎的政務系統,社會總體穩定,對外已經收服漠南蒙古諸部,不但搶到林丹汗的玉璽,連他的幾個老婆都搶了過來,蒙古方向成為安全的側翼,對明國的北方邊界形成合圍之勢,東側

    曾盛極一時的明軍東江鎮茍延殘喘,朝鮮成了后金的兄弟之盟,對大明的整體戰略形勢完全扭轉。

    雄才大略的皇太極已不滿足于割據一方,于昨日接受尊號“寬溫仁圣皇帝”,建國號大清,改年號為崇德元年,擺出與大明平起平坐的姿態。

    從遼東大山中殺出的建州部,處于一個新的轉折時期,雖然形勢大大改善,但與身邊的龐大的明國相比,剛立國的大清沒有犯錯的余地,每一步都需要他小心謀劃。

    片刻之后皇太極微微抬起眼神,“范章京以為如何?”

    被叫到的另外一人,立刻要跪下說話,皇太極一擺手道,“范章京尋常奏對仍如以往,不要因朕上了尊號,就多了生分。”

    “奴才領旨。”那人緩緩抬起頭來,大約四十歲的年紀,正是皇太極最信任的漢官范文程。他本是撫順人,曾祖范鏓曾官至兵部尚書,在后金攻克撫順時,因是官宦之后,被努爾哈赤收留,但其地位并未進入后金的高層,皇太極即位后進入書房辦事,在第一次

    入口之戰中守衛遵化立功,之后在大凌河招降西山明軍約兩百人,皇太極將這兩百人賞賜給他,從此進入實力奴隸主的階層。從皇太極即位至今,在歷次征戰和與后金內部博弈之中,范文程積極出謀劃策,顯露了超出他人的才華,已獲得皇太極重用,在寧完我剛剛被貶的情形下,隱約成為了漢

    官第一人。范文程身材高大神態安靜,他用平穩的聲調回道,“奴才以為,我大清以武立國,皇上建國上尊號,在最肅穆的祭天地大典之上,所有參與眾人之中,只有朝鮮使臣不肯跪

    拜,是為挑釁,若不予以征伐,則我大清威嚴無存。”

    皇太極輕輕點頭,旁邊的鮑承先眼角看到,又將頭低下一些。范文程略微一停,見皇太極首肯之后接著道,“除卻昨日公然違逆,我大清與朝鮮糾葛已久。自天聰元年皇上首征朝鮮,逼迫其簽訂兄弟之盟,然十年來其自稱與南朝乃父

    子之國,收留遼東逃人,阻攔義州及會寧互市,拖延歲貢貢品,朝鮮仍實貌合之鄰。”“臣附議范章京。”鮑承先躬身道,“僅互市一項,原本議定的義州兩年一市,朝鮮拖延推諉,至六年方開兩市,會寧互市則從未準開,我朝所需耕牛、棉布、絲綢、鐵器無

    從購買。”

    皇太極聽罷道,“鮑大學士所言,亦是朕痛恨之事。”

    鮑承先心頭一緩,總算得到皇太極的肯定,雖然程度并不太高,但對于目前環境來說,已經能讓鮑承先滿意。他心情放松之后接著說道,“此前為吊唁朝鮮王后,皇上特遣英俄爾岱、馬福塔往朝鮮,順議上尊號之事,然則李倧不但不予接見,甚至不接收皇上親筆信,在議政府派兵監視我使團,英俄爾岱等人不得不搶奪馬匹逃出議政府,實損我大清顏面。之后在途中搶奪到朝鮮王書信,其竟要封鎖邊境,阻斷與我國往來,究數年來種種,朝鮮與南

    朝父子之國是真,與我兄弟之盟是假。”帶鮑承先說罷,范文程緩緩道,“尤為可恨之處,朝鮮官員任由東江島寇嘯聚鐵山等處,東江島寇雖式微,卻僵而不死,盤踞于臥榻之側。皇上志在天下,宏圖大業豈容受

    制于東江島寇,而島寇與朝鮮互為依托,,征伐朝鮮乃勢在必行之舉,但奴才以為,卻并不急于一時。”

    皇太極的聲音從上傳來,“二位大學士的必行之因頗為詳盡,范章京不急一時又何解。”“朝鮮所依仗者,非東江鎮,而是南朝明國,此乃根本與枝節之分。朝鮮即便封閉邊界,其國亦無力渡河,與我遼東根本無損,大清首要之敵仍是南朝。后金兵馬雖已數入

    邊墻,卻非大清兵馬,奴才以為值此開國之際,宣大清兵威于南朝,方是首要之事。”皇太極緩緩起身走下高臺,范文程兩人立刻讓開中間的位置,皇太極緩緩在殿中踱步,“二位大學士以為,若此番布兵威于南朝,該當攻山海、京師、宣大哪處,或是關外

    八城?”

    鮑承先眼神轉動片刻,從皇太極的這番話里,已經認可了范文程的意見,即朝鮮只是枝節,根本仍在明國。他見范文程沒有先說的意思,便躬身對皇太極道,“我大清以武立國,自皇上定八旗兵制,分馬甲、步甲、護兵、前鋒、重兵,輔以外藩蒙古輕騎,足以橫行天下,明國所與我抗者,無非孤城大炮爾,實天意佑我皇上,之后 上,之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陸續來歸,兼收西洋炮及大船無算,更有制炮工匠數百,明國所仗之堅城大炮已成烏有。如今察哈爾歸附,朝鮮東江無力掣肘,奴才以為進兵當直取榆關(山海關),大軍由寧遠大道直達關外,尚可喜、孔有德等部舟船載火炮由旅順經水路抵關,只要榆關一下

    ,關外八城自歸,南朝京師藩籬盡去,屆時或戰或和,在我不在明,甚或便直抵京師,無榆關阻擋,京師已是皇上囊中之物。”

    皇太極轉身看著范文程,期待他的答案,鮑承先下意識的往后微微退了一小步,因為他知道在皇太極心目中,自己的地位遠遠不如范文程。鮑承先作為降官能進入文館,是得自于寧完我的推薦。在今年之前,寧完我仍是漢官第一人,書房和文館的大部分都由他推薦,在漢人文官系統中勢力最強,但同樣是因

    為推薦人員過多,不免良莠不齊,被范文程參了一本,逼得寧完我上本認錯,逐漸失去皇太極信任。

    此外寧玩我本身貪財好賭,今年被人劉士英家仆舉報,皇太極的處罰遠遠超出鮑承先的預料,寧玩我失去了所有官職不說,連莊田和奴仆一并罰沒,幾乎成了一個庶人。

    這次的舉報時機頗為微妙,正在在稱帝上尊號關鍵時刻,同時施行的還有文館的改革。鮑承先并不清楚范文程在此事中的作用,不過他很清楚寧完我已失寵,后金國中禁賭博,但軍事貴族和官員行賭者不在少數,如果皇太極要用寧完我,即便有人告發,也

    只會有一個小處罰,如此直接將寧完我貶為庶人,顯然是要讓范文程主政內秘書院。努爾哈赤時代沒有漢官一說,但設立有文人辦事的筆帖赫包,也就是書房,當時的范文程等人只是一些書辦的角色,連筆帖式的稱號也沒有。皇太極即位后將書房改稱筆

    帖赫衙門,后在天聰五年更改為文館,成為了正式的行政機構,范文程等人才獲得官身。此次開國稱帝,各方都希望在這次重大的改革中獲得自身利益,寧玩我范文程等漢官對后金政治趨勢看得十分清楚,皇太極在十年間一直在加強君權,以行政權壓制旗權

    ,而漢官是加強行政權所必須依靠的,所以借著此次開國,漢官極力推動文館改為內三院,得到女真文人的支持后終于成功。文館分為內國史館、內秘書院和內弘文院,其中最重要的是內秘書院,相當于皇太極的直屬辦公機構。寧完我原本是內秘書院大學士的最有力競爭者,勸進皇太極上尊號

    也是他最為積極,但在最后的關頭,卻被一個告發貶為庶人,范文程和鮑承先成了內秘書院大學士。

    其余的六部和兩院都是有貝勒主政的,只有內秘書院是漢人為主的機構,這是后金開國以來第一次。鮑承先地位不如范文程,但內秘書院中大部分人都是寧完我推薦的,與范文程正好大小相制,顯然與皇太極對付八旗貴族是類似套路,運用大汗的權力在各旗之間和內部

    形成矛盾,從而不能挑戰他的皇權,但鮑承先仍十分謹慎,不與范文程正面沖突,往往意見向左的時候,便依從范文程的意見。范文程身材高大,特意將身子佝僂起一些,以免皇帝要抬頭看他,“奴才的淺見,我大清雖屢戰屢勝,但仍未到取南朝而代之的地步,明國廣有天下,臣民何止億萬,于我如今而言,不啻龐然大物。我國起兵至今已過二十載,方打下遼東一塊土,每當我大軍入邊,南朝各城視我國為化外蠻夷,無不負隅頑抗,明國千百萬城,即便有紅衣炮

    ,一個個打過去不成?若是貿然攻取京師,明國尚有留都南京,說不得反為他人作嫁衣。”

    皇太極認真的看著高大的范文程,“范章京的意思是,無論是戰是和,都要留著明國的京師為好。”

    “京師在北,方在我兵鋒之內。大軍可抵京師而不可取京師,否則既不利戰,亦不利和。”“既不利戰亦不利和。”皇太極微微點頭,“范章京無須避諱我國實情,雖有掠入之人口補充,實則遼東人口不過明國大約一府,歷年來遼東旱荒頻仍,征戰死傷累累,人心

    皆不思戰,取明國而代之,言之尚早。此時無論是戰是和,皆為通商貨于中原。”范文程突然恭敬的跪下道,“皇上勵精圖治,我大清蒸蒸日上,反觀明國流賊蜂起流竄北方各省,已在風雨飄搖之際,奴才方才所言,只是單就目前而論,南朝二百余年,道統人心尚在,只可緩圖不可急取,否則適得其反。但其可戰之兵盡在九邊,流賊糜爛北方各地,九邊之兵即將消耗殆盡,江南留都等地民富而弱,多年未經大戰,不足

    與皇上雄兵抗衡,我大清只需養精蓄銳,消耗明國精兵,以待天時。”

    皇太極緩緩踱步到殿門前,殿外仍是一片寂靜,偶有風吹旗幟的輕微聲響傳入。“寧完我、張存仁、姜新等人,數年來上書皆是大破榆關、直取京師。”皇太極將雙手背在身后,面對著關閉的宮門,“取燕京如伐大樹,須先從兩旁砍之,則大樹自仆,然取燕京便可取天下否?朕何故十年來戰無不勝,卻數興和議之舉,以往漢人、蒙古、朝鮮四境逼處,至今日稍有改觀,但明國根基仍在,以小國伐大國,尤忌急功近利,

    范章京老成謀國,一句以待天時深合朕心。”

    此時殿外一通雄壯的大鼓敲響,接著是嗩吶的群奏。

    范文程上前道,“皇上,祭祖的時辰到了。”聽到此話皇太極點點頭,昨日是上尊號祭告天地,今日仍是建國上尊號之后的典禮,是祭祖儀式,在去祭祖之前,他利用這一點時間,與這兩個漢官商議朝鮮之事,仍是

    范文程表現出了更高的才能。

    范文程和鮑承先見狀立刻往后退去,從側門退出殿外。

    崇政殿的殿門緩緩向內打開,殿外大清門內軍列森嚴鴉雀無聲,八旗的四色旗幟獵獵飛舞,二百七十人的儀仗恭候兩側。

    皇太極將雙手放在身側,目光凝視眼前橫掃四方的勁旅,這是他雄踞遼東的依仗,更是日后問鼎天下的依仗。

    嗩吶聲停,大殿外軍列齊齊下跪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雄壯的呼號聲中,萬眾矚目之下,皇太極沉穩的抬足走向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