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鐵血殘明 > 第四百零三章 一張紙
  “小人忝任桐城禮房司吏,因龐將軍為受皇命完婚,實乃桐城禮制大事,楊堂尊指命小人前來相協,務要讓將軍婚事風光體面。”

  說話的人笑瞇瞇的,堂中還坐著龐家爹媽和劉叔劉嬸,龐雨則無精打采的坐在一角,龐丁站在他身后,那禮房司吏熱情的看過來,龐雨只能擠出一點笑容回應。

  龐雨帶著騎兵從襄陽出發,路上用了近一個月時間,終于又回到桐城,完成他的終身大事。龐家這婚事因為有皇帝摻和在里面,成了桐城縣衙的一樁公事,已經脫離了龐雨的掌控,這禮房司吏就是楊爾銘派來協助的,雖然不是婚慶從業人員,但多少算個禮儀方面的專業人士。所以現在坐在堂中的人里,對婚事唯一沒有控制權的就是他。

  司吏跟每個人都點頭致意后,又接著說道,“兩家的意思,禮儀還是按咱們民間的規矩辦,兩家已有婚約在前,問名這一節便可省去,剩下便是納征、請期、催裝、迎親。”

  屋中的人聽完都點頭,這也是明代婚禮的慣常流程,除了龐雨之外,大家都還是清楚的。

  “那首要便是納征,納征尚要具書,小人得知道婚書中可有約定聘禮、妝奩幾何?”

  “五十兩!”劉嬸不等其他人開口,搶先便說道,“婚書不婚書的不去說它了,兩家約定便是五十兩,一兩不多一兩不少。”

  司吏沒想到是女方在說話,納征是給聘禮,由男方給女方家送聘禮,女方覺得合適就接受,表示可以完婚,一般是事先議定的。明初的聘禮多用物品,在晚明基本用金銀,特別是江南地區奢靡之風盛行,婚姻與聘禮的關系很大,時人稱為婚姻論財,金銀的數額水漲船高,一般人家五十兩也說得過去,但是按龐雨現在的官職,至少要給到三百兩以上,五十兩太少了些。

  不過女方都同意了,司吏自然也不好說什么,當下伸手磨了墨,拿過一張二折的紅紙開始寫聘禮單。

  劉嬸在旁邊站起來,探這頭看了看后道,“司吏大人,這,這聘禮,是咱家給龐家的。”

  司吏本未在意,只是嗯了一聲,突然反應過來,愣愣的抬頭看著劉嬸劉叔,劉嬸有些尷尬的道,“這也是沒法子,因為那劫數,白胡子神仙說的,司吏大人也知道,九陽氣,必須要那九陽氣才能解。”

  她這一解釋,司吏更是一頭霧水,接著又把目光轉向龐家爹媽,女方給男方聘禮,不光是丟女家的臉,似乎男家更丟臉些。

  龐雨的便宜老爹臉色鐵青,盯著腳下的地板只是不做聲,龐雨的老媽把手在圍腰上搓了兩下,哎呀兩聲卻說不出什么話來,只得盯著龐雨。

  稀里糊涂的司吏順著他的目光轉過來,龐雨把腦袋偏在一邊,就當做沒看到。

  司吏不敢去問龐雨,只得結結巴巴道,“那,這,這聘禮由女家給,妝奩難道是男家……”

  此話一出,龐雨老爹恨不得鉆進石板縫里面去,按明代風俗,聘禮下定之后,女家要置辦女方用的奩飾品、帷帳、被單等等物品,過門的時候抬著招搖過市的一起去男家,越多就越有面子,現在女方給男家聘禮,按理就該是龐家買了男方的用品,招搖過市去倒過門,這在此時是絕不能接受的,更何況龐雨還是威震天下的名將,傳出去得成天下笑柄。

  堂中尷尬的寂靜,終于龐雨老爹忍受不了,抬起頭來氣呼呼的道,“妝奩自然還是女家置辦,聘禮不過是個免劫的法子,但龐家也是要回禮的,必定遠多過五十兩,不會讓劉家吃虧。”

  堂中噗一聲輕響,眾人回頭去看,只見龐丁咬著嘴唇埋下頭,龐雨面無表情的坐在位置上,不知道是誰發出的。

  劉嬸此時已經容光煥發,她顧不得去追究誰在發聲,轉頭對著司吏道,“司吏大人,這就當是女家先回禮,男家再給聘禮罷了,不礙事的,就這般寫便是。”

  司吏不得要領,但也知道不能繼續糾纏此事,萬一惹得那一夜斬了三十個人頭的龐將軍發怒,他這么個司吏斬了便斬了,說理都沒處說去,當下悶頭一陣寫,左右寫的東西就這兩家人看,泄露出去的可能不大,不會影響大眾對他專業素養的評價。

  好一會之后,司吏抬頭道,“聘書寫過,那下來便是請期,還是男家具書送往女家,以定下婚期,可帶禮可不帶禮,女家要管飯食。”

  龐雨老爹斬釘截鐵的道,“帶禮,必不會少于五十,不,一百兩。”

  堂中又噗一聲響,眾人回頭去看,只見龐丁捂著嘴跑出門去了,龐雨左肘撐在扶手上,用手掌捂住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龐家大哥你看你客氣啥,還不都是一家人,那邊帶些吧。”劉嬸捂著嘴大笑兩聲,看向龐雨的便宜老媽,“妹子啊,那婚期便按蔣道長算的日子可好。”

  半天沒說話的龐雨終于開口道,“蔣道長算的是啥日子。”

  劉嬸回頭看到龐雨,把臉上的笑容收起來小心的道,“六月二十三。”

  “不好,改到七月去。”

  劉嬸聽得一愣,“雨哥兒這是為何啊,婚期可不敢改來改去?”

  龐雨毫不遲疑的道,“白胡子神仙說七月陽氣重些,有利九陽氣破劫。”

  “這六月的陽氣也足……”

  龐雨不理會她,走到司吏身邊道,“黃司吏,咱們商量商量。”

  劉嬸全身一抖,連忙一把拉住黃司吏,“這皇上都說話了,還商量啥啊。”

  黃司吏哪敢聽劉嬸的話,趕緊掙脫了走到龐雨身邊,龐雨把著他肩膀走到一旁低聲問道,“黃司吏,本官這邊還有上官密令,這完婚有迷惑流賊之效,必定要拖到七月之后去,不能六月就草草了事,婚期必須要改到七月,你去想法子說服劉家。”

  這堂中龐雨唯一能奈何的人就是黃司吏,黃司吏一臉苦相回頭看看劉嬸,劉嬸不等他開口便道,“司吏大人,我家左右是不改了,你要亂改壞了皇上的好事,老娘就去道臺大人那里告御狀。”

  黃司吏額頭流汗,龐雨他得罪不起,龐雨的丈母娘他也得罪不起,腦袋中飛快的運轉,挖掘他多年來的專業和不專業的知識儲備,眼睛轉了轉之后湊在龐雨耳邊道,“大人你這丈母娘不好說話,改期怕是……但小人有法子能讓大人拖到七月。”

  “啥法子。”

  還是第一次聽到,“按有些地方習俗,過門之后夫妻還需一起回門,在娘家住上幾天。”

  龐雨想起似乎聽過這說法,這樣不用和劉嬸糾纏,也能拖時間,當下對他問道,“回門才算完婚?”

  “應是如此的。”

  龐雨盯著他道,“什么應是如此,本官可是要照皇命完婚,你是禮房司吏,在此乃是代表桐城縣衙,也就是代表朝廷,豈能模棱兩可。”

  黃司吏瞬間從一個縣衙司吏,變成了代表整個大明朝廷,他擦著汗水道,“便是回門才算完婚。”

  “隔多久回門?”

  “大人覺得隔多久合適就多久。”

  龐雨摸摸下巴,“三個半月。”

  “大人,這數還是整的好。”

  龐雨算了一下時間,他們預估建奴入寇是七月,但畢竟只是猜測,萬一建奴八月才來,那他就已經返回湖廣,必須從湖廣出兵勤王,所以需要留一些容錯的余量。

  “三個月。”

  黃司吏一臉為難,“大,大人,天下都沒隔這么久的,上官那里問起來沒法交代。”

  龐雨觀察了一下他臉色后道,“兩個月,不能再少了。”

  司吏終于點點頭,同時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龐雨轉頭對劉嬸道,“劉嬸,就六月二十三。”

  那邊的劉嬸緊張的關注著這邊的動態,聽到此處咕咚一聲癱在地上。

  ……

  “少爺,你不操心婚事,還有心情看這一張紙。”

  龐雨兩眼放光,仔細翻看著手中的貼票,與談婚論嫁時判若兩人。

  這實際就是一種預發的定期存單,中國最早的貼票由上海的協和錢莊發行,兌現周期只有半個月,而龐雨手中的面值是三十兩,實際存銀的時候只需要二十七兩,寫明一年之后可以兌換三十兩現銀,這與以前用的銀票不同,是固定面值,不記名又不設密語。

  貼票比貨幣的優勢在于,即便是在流通中也在計算,在貼票未到期之前,如果急需現銀,也可以到銀莊按實際時間計息貼現,介于紙幣和銀票之間,跟紙幣相比有利息,跟銀票相比則更靈活。

  龐雨將銀票舉在面前,他認真看了半晌,也只能發現三處暗記,這些暗記隱藏在銀票邊緣復雜的紋路中,有些是線條粗細不同,有些是重復形狀的細微差別,還有的是顏色的明暗不同,工坊制版時用到了放大鏡等工具,而其他作坊目前沒有這個條件,就只是暗記這一項,就會極大增加制假作坊的成本。

  貼票中間是一串數字,龐雨設計了一個后世簡單的公式,但在此時是難以從結果破解的,銅制的機械解碼器由工坊制作,各地的銀莊都不知道公式,把泄露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現在工坊已經批量制出貼票,計碼器制出三個,劉若谷認為貼票已可發行,目前開始在南京試發一萬兩,專與揚州交易用。

  龐丁偏頭過來看著貼票,“這張紙就這么好看?”

  “這不是一張紙。”龐雨看得出神,“這是安慶營的戰無不勝,是沿江遍布的水師,是各個碼頭的漕幫和銀莊,是宿松奪來的百萬現銀,是到處發行的江南時報,是少爺我的無限前程。”

  龐丁的眼神在龐雨和貼票間來回,“這么一張輕飄飄的紙,人家怕還是覺著現銀更穩妥。”

  龐雨搖搖頭,“大江上的商貨貿易所需銀錢眾多,在大江銀莊之前沒有連鎖銀莊,行商要攜帶大量現銀,既不安全也不方便,大商人會去換銀票,但同時也存在很多小額交易,未必需要到銀莊費力費時的兌換為銀票,現在我提供了一個兩全選擇,而且還能收取利息,他們一定會用的。”

  “那他們做完生意,又去兌換為現銀了又怎辦。”

  “這貼票發行時就帶有利息,上面的兌換金額清清楚楚,如果提前兌換,就會收到不足額的現銀,少了的那一部分,會被視為他的損失,所以絕大多數人不會去提前貼現,這是人的本性。”

  “少爺就為讓他們多存這一年?”

  “當然不止。”龐雨順手把貼票遞給龐丁,“這屋中本沒有分文,但這張紙現在就是三十兩現銀,工坊再印一張,也是三十兩現銀,這既是紙也是現銀。”

  龐丁接過貼票,抓抓腦袋沒有再問,剛想把貼票收起來,龐雨又一把將貼票收了回去。

  龐雨站起身來,“熊文燦安排這時間挺合適,回門之前這兩月,我正好去處理許多事。”

  “少爺要去南京?”

  “主要便是這貼票。”龐雨沉吟片刻,“也有些其他事,錢謙益回南京了,復社之事也已平息,在東林和復社之間,我需要再衡量,也許應該見一見。”

  龐丁過來低聲道,“就是說皇上準備留下東林,朝局仍是入以前一般,孤臣與東林互為牽制。”

  龐雨點點頭,“互相牽制換句話說,也叫互相消耗,若是太平時,如此平衡是正理,但此時天下動蕩,朝廷需要一致對外,再作消耗就不那么妥當了,但這是皇帝操心的事,咱們管自家的事,眼下大江沿線,湖廣還差了點意思,正好便有這么一個機緣,新的湖廣巡撫是你認識的人。”

  龐丁抓抓腦袋,“阮大鋮?”

  龐雨哈哈笑了兩聲搖搖頭,“是方孔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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