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鐵血殘明 > 第三百八十八章 薄霧
  里河之上一艘漕船輕輕搖晃著,船順著里河緩緩航行,里河是大運河最早的一段,就是越王開建的刊溝,連通揚州和大江,從揚州出來是順流航行,船工們掛好帆,這一段航程十分輕松。

  船艙中的莫琦云放下窗上的竹簾,過去靠在蔣壽的身邊,“今日過了江去,便是金陵了。”

  “是不是又舍不得揚州了?”

  莫琦云拉著蔣壽的手嘟著嘴道,“不是,以后一輩子都跟蔣姐姐一起,過幾年都生了兒女,那可熱鬧了,要是蔣姐姐先有來哦,我就幫著你帶,等我生了姐姐再幫我帶。”

  “剛過門就想著生兒女了。”

  莫琦云想起昨日過門,嘴角不由翹起,那熱鬧的場景仿佛還在眼前。

  來揚州買瘦馬的基本都是外地人,在本地沒有親友,但喜事畢竟還想辦一辦,假母這邊名義上也是嫁女兒,總是要有點儀式感更好,需求催生市場,揚州便出現很多專門做瘦馬婚儀的班子,跟各家養瘦馬的假母長期戰略合作。

  江相公選中二人之后,馬上就有相熟的班頭得到信息,跟到客棧對接生意,只要夫家給銀子,一刻鐘就可以將禮幣、糕果、擎燎、花燈、火把、山人、儐相、紙燭樣樣齊備,招來一大班人,按照揚州接小妾的禮儀,鑼鼓喧天的用花轎將二人接到客棧,熱熱鬧鬧的拜堂成親,完畢領了賞錢馬上又去下一家,同一班人一天可以送幾家的親,流水線作業非常專業,比一般人家成親還熱鬧。

  蔣壽更在意眼前,她趴在莫琦云的耳邊,“那你說昨日接了來,相公怎生沒讓侍寢?”

  莫琦云從回憶中回到現實,昨日眨眨眼睛:“相公家在金陵,左右也不遠,總沒有在客棧圓房的道理。”

  “媽媽說那些來納妾的,都是急不可耐。”

  莫琦云哼了一聲,“我家相公是大戶人家的斯文人,豈是那些商賈比得,你看今日上船時,碼頭上那許多人接送,這船也不載其他行客,必是好大的家業。”

  “好大的家業,”蔣壽沉吟片刻道,“怎生沒一個丫鬟跟著,那些家仆也一個個的都不說話,我看碼頭來迎的都兇得緊。”

  莫琦云略微遲疑一下,“大戶人家或許本就如此?”

  “咱們見過好多來的客,帶的下人不是如此,大戶人家出門好多都帶丫鬟的,咱們相公怎地全帶的男丁,想找個丫鬟問問都不成,都過了門還不知夫家父母是否安康,也不知有無大婦。”蔣壽看看莫琦云,“相公喜歡你膽子大,你去問問他。”

  “我?”莫琦云指著自己,隨即又搖搖頭“我怕。”

  “你去問問嘛,不然我心里總是空落落的。”蔣壽說著就往莫琦云的腰上抓。

  莫琦云雙手連擋,口中笑著道,“好了去問還不成,自家相公有啥不敢的,把面紗給我。”

  蔣壽趕緊翻找出面紗遞給莫琦云,莫琦云戴好之后來到門邊,嘟嘟嘴給自己鼓了鼓勁,一把推開了艙門。

  河風撲面而來,春日的風帶著溫度,視野中遼闊的江面上有些薄霧,江相公正在甲板,與一個家仆在說著什么,聽到門響回過頭來,當下住口不談,平靜的看著莫琦云。

  莫琦云小心的跨出艙,抬起頭看著江相公,只見他站在甲板上,整個人如同鑲嵌在身后白茫茫的霧氣之間。

  莫琦云低下頭來,兩手抓著裙子緊張的問道,“我,蔣姐姐讓我問問相公,這便要過江了,還不知家中有哪些長輩和姐姐,到了怕不知如何稱呼。”

  江相公對家仆點點頭,家仆立刻退開幾步,江相公又對著莫琦云招手,示意她走近說話,莫琦云低著頭,船身有點搖晃,她一個趔趄,趕緊抓住旁邊一跟拉帆的韁繩才站穩。

  江相公待她站穩后道,“我雖在南京住,但并非此處人,你們也不會到金陵,是以不用擔憂稱呼之事。我不喜歡繞彎子,一并告訴你們,我是安慶漕幫幫主,買你二人非是為納妾。”

  簡單的兩句話,讓莫琦云頓時呆在當場,她從來沒想過期待中的出嫁會是這樣的場景,安慶漕幫近日在揚州兇名赫赫,每天聽到的都是有多少人被殺,何處又扔了一具尸體,都是安慶漕幫帶來的,無論如何與眼前斯文的相公聯系不到一起。而且他說非是為納妾,原本憧憬中的相夫教子的希望瞬間遠去,滿心的期待完全破碎。

  漕船駛入了江面那片霧氣中,周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前方更是一片蒼茫。

  莫琦云臉色蒼白,她鼓起勇氣道,“那,那我倆要去何處?”

  “另有去處,到了自然知道,但你不用擔心,必定不是珠市勾欄之地。”江帆的目光朝艙門看了一眼,“若你二人反悔,可直言相告,我可以送你們回揚州。”

  甲板上有幾個船夫在勞作,但甲板兩側各有一人,莫琦云驀然感覺到,江相公和這兩人都在留心自己的反應。在得知江帆的身份之前,莫琦云看到他們從未覺得害怕,但此時卻心頭狂跳。

  此時船在里河與大江交匯之處,前方煙波浩渺,左右盡是滾滾江水,薄薄的霧氣從身邊流過,甲板上都是不知來歷的陌生人,她下意識的感到,如果反悔的話,絕不會像相公說的那樣輕松返回揚州,更不用說假母絕不會退回銀子,反悔不成倒平白得罪了這位漕幫幫主,以后日子更不好過了。

  莫琦云迅速的作出決定,她咬咬牙道,“我們是相公的人,相公讓我們去哪里,都聽相公安排。”

  江帆眼中露出一點欣賞,隨即點點頭道,“如此最好,你們到了那處,會先學一些東西,之后我另有安排。前面便是入江處,若無他事,你可回艙歇息,免得被風浪驚嚇。”

  莫琦云不敢再問,朝著江帆作了個萬福,提著裙子轉身回到艙內,蔣壽就在門邊,她也聽到了甲板上的對話,見莫琦云進來,趕緊把艙門關上。

  莫琦云一把抱住蔣壽低聲哭起來,“怎會是安慶漕幫的,他到底是什么人,還說不是讓咱們當妾的,也不知到底要送我們去何處,姐姐怎生是好。”

  蔣壽拍著她的背脊,“不怕,不怕,姐姐陪著呢。”

  “他特意說不是勾欄之地,會不會偏生就是。”

  蔣壽搖搖頭道,“不會的,勾欄之地在東市隨便買幾個女子,何必多花銀子買咱們,他說過學什么東西,到底學什么。”

  莫琦云無心去想學什么,她哭了一會把臉貼在蔣壽的頸項,“都是我把姐姐害了,不然姐姐能去個好人家的。”

  “這如何能怨你。”蔣壽把手放在莫琦云的頭上輕輕撫摸,“去了他處也未必就好了,你聽院里的婆子說過,有些去了大戶人家的,被大婦欺凌甚或打死的也有,家道中落又被夫家賣了去勾欄的也有,難說哪里好哪里不好。我們是瘦馬,生來就是這個命,由不得自己也怨不得別人,總之我們姐妹要在一起。”

  莫琦云嗯了一聲,忍不住又哭起來。

  外面一聲大喊,“過江了!”

  船身一陣抖動,兩人趕緊扶著艙壁,外面嘩嘩的浪濤聲傳入艙內,船身開始劇烈的搖晃,莫琦云從未出過江,不由得緊緊抱著蔣壽。

  好一會之后逐漸平穩下來,蔣壽輕輕拉開竹簾,白霧彌漫的視野中已看不到揚州,大江北岸漸行漸遠。

  ……

  南京城正中街,大江銀莊三樓的掌柜直房中,劉若谷放下一張花紋復雜的紙,擺在桌面上到,“比上次的精致,我細看了三遍,未發現花紋中的暗記。”

  周月如遞過一支玻璃鏡,“這是安慶工坊送來的放大鏡,用它可以看得到,一共五處花紋暗記,三處顏色暗記,柜臺后面有此放大鏡就可初驗真假。”

  “各碼頭都要在銀莊結算,未必樣樣都是大生意,但小生意為數巨萬,中額的貼票就是為此等交易準備的,以花紋初驗比較妥當,水印做得如何了?”

  周月如略有點尷尬道,“因紙張未定,水印還未做出。”

  “其余還有何防假的法子?”

  “頭上數目之中有兩處校驗數。”

  劉若谷看了看貼票上部中間位置的數字,抬頭看著周月如,“校驗數是何意?”

  “是龐大人新定的,其他數按兩個算式分別得兩個數,須與票面某兩數相等才是真票。”

  劉若谷失笑道,“龐大人是如何想出來的,那這個算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個銀莊最多一個人。”

  “工坊在作一個器械,說用它便可算出來,用的人也不知算式,如此好印也好算,說是已經有些眉目。”

  劉若谷思索片刻后點點頭,“器械比人可靠,每日查驗鎖好便可,龐大人思慮周全。”劉若谷說罷又用手揉了一下紙張,“就是這紙質仍與尋常呈文紙相類,沿江各處碼頭都要辦結算,這貼票與銀票用處不同,貼票面值清楚,自帶著利息且無密語,如此可便于交易,持有者自會待期滿才贖回銀兩,龐大人希望它們江上流通久一些,紙張要稍厚,比尋常紙張耐水耐潮,墨要耐久,票面要精致,摸起來要明顯不同。”

  “南京都尋遍也未找到,若是下訂去做應是可以,但以后別人自也可買到一模一樣的,這貼票不敢絲毫錯漏,奴家覺得還是只買楮料,在安慶自家做的好。”

  “這樣最為穩妥,此事我先定奪,你讓安慶工坊備下地方,在時報上登個招募告示,安慶、南京九江三處招募紙工。”劉若谷抬頭對周月如道,“周姑娘辛苦,這一版比之前好了許多,然則如你所說,貼票來不得半點疏忽,還需精益求精。”

  “屬下本分。”周月如遲疑一下問道,“龐大人在湖廣剿賊可還順遂?”

  劉若谷驚訝的道,“龐大人跟你有書信往來,他未曾說及?”

  周月如搖搖頭,“只說貼票、銀幣的事。”

  劉若谷笑笑道,“湖廣群賊有就撫之意,眼下便等著朝廷準允,龐大人未曾與之交戰,周姑娘不必擔心。”

  周月如臉上一紅,也未作辯解,劉若谷再看看貼票道,“龐大人每次來信中都有時不我待幾字,蘇州銀莊已經開張,馬上還要沿運河開辦分號,京師也在謀劃之中,只等江帆得閑,這貼票實為緊要一環,還請周姑娘再辛苦一下。”

  “屬下明白。劉掌柜若是給大人去信,請大人……照料好自己。”

  周月如說罷做了萬福,緩緩退出了直房,劉若谷搖搖頭后拿起面前的貼票看了半晌,“你爹那一棍真是打了個神人出來。”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