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鐵血殘明 > 第三百六十九章 米袋
  江浦南方的和州蒲家集,人群在市鎮中出沒,到處是破門聲。

  衣衫破爛的汪大善扶著自己的媳婦,跟在人群中進入市鎮,一邊急著趕路,一邊要照看女人。比起在宿松的時候,汪大善又瘦了一圈,他的眼眶深陷了進去,臉色一片蠟黃,胸前現出明顯的肋骨外形,破爛的外套掛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當日過了車馬河之后搶到一匹馬,幾人沿著小路逃過了鳳凰鋪,然后才上了大路,在酆家鋪繞了一個大圈,到了舊縣里才遇到了闖塌天的老營,好在舊縣里有官兵留下的一些糧草。雖然守備營沒有追殺,但闖塌天已是驚弓之鳥,到處流傳著各種傳言,有說左良玉在宿松的,也有說左良玉在太湖的,有說安慶兵已經追來的。

  到處亂了套,短暫停歇之后就繼續逃竄,戰戰兢兢到了楓香驛,闖塌天不敢再走驛路,便往北進了山。

  山中無處搶掠,糧食十分匱乏,但兩個長家逃命頗有經驗,在舊縣里就預計到了會進山,在馬身上馱了不少糧食,

  進山七天之后,他們才再次碰到了八大王,跟著從英山走到霍山,一路食不果腹,即便從六安州出山后,沿途也已經是被多次搶掠的線路,獲得的補給十分有限,大批的廝養沒走出山就餓死了。

  汪大善被擄掠時間不長,之前生活雖苦,但畢竟還是在安慶這樣的魚米之鄉,隔幾日還是有一頓飽飯,比大多數廝養體力好,但女人懷著孩子,幾次差點死在路上,好在小娃子比較能搶,或許也是回報汪大善救他過河,最后靠這位長家的接濟活下來,勉強撐到了和州。

  從巢縣到和州路上,隊伍擄掠了一些人口,小娃子的廝養又增加了兩人,多了兩張吃飯的嘴,那兩人都比汪大善強壯,他明顯感覺得出來,長家分來的糧食越來越少,他和女人已骨瘦如柴,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如果沒有獲得新的補給,隨時都可能倒斃在路邊。

  進入沿江地區之后,搶掠所得有所增加,今日到的蒲家集在和州以北十五里,處于和州臨江的平原地區,在去年已經被搶掠一次,但當時主要目標是江浦,蒲家集只是路過,沒有深入周邊地區,去年紫微星、混十萬、張胖子等營頭主要在滁州、全椒一帶活動,沒有到離江這么近的地方,蒲家集附近有不少百姓返回,仍有希望搶到東西。

  這次蒲家集分給了劉長家,也是今天扎營的地方,營中的所有人都來了,這算是最近分到的最好地段,如果在這里沒搶到東西,下一次就不知何時了。

  汪大善身邊狂奔著無數衣衫襤褸的男女,涌入路邊各個房門,四處都是爭斗中發出的尖叫。女人滿頭的冷汗,直接癱坐在地上,汪大善趕緊扶起女人,看到同在二蝗蟲掌盤子屬下的幾個女人在附近,也讓媳婦坐在街沿石上。

  女人氣若游絲的道,“當家的你去,要吃的,要米。”

  汪大善應了一聲,轉身跟著人群往前跑,手中只有一根削尖的木棍,身邊是同樣瘦弱的男女廝養,街巷間充斥著這些人瘋狂的尖叫聲,不時有人撞到身上,汪大善跌跌撞撞的跑動了一段,抬頭看時街中已到處都是人影。

  附近人滿為患,長家小娃子不知道跑去了何處,一些長家各自占據了看上去較好的房屋,堵住大門不讓其他人進去搶奪,成群的廝養在那些破爛房屋間出沒,有些人已經搶到東西,身上掛著米袋,還有人拖到了人力車架。

  這些都是汪大善急需的,女人懷著娃,體力越來越差,如果能吃到飯,再有個車架乘坐,才能有活命的機會。搶到糧的人滿臉興奮,不停亢奮的叫喊著,汪大善心中更佳著急。

  “有米,有米!”

  前面巷口一陣叫喊,地上有人在翻滾,是三個人在爭搶糧袋,汪大善跑到跟前,剛好聽到刺啦一聲響,米粒頓時散落得到處都是,白色的米粒散布在青色的石板上,讓汪大善頭皮發麻,他一把丟了木棒,直接撲在地上開始抓米粒,身邊瞬間撲上來一大群人,無數雙手在地上抓,米粒在碰撞中四處飛散。

  有人的腳在身上亂踩,有時踩在背上,有時踩在手上,汪大善通通感覺不到痛,眼中只有那些米粒,懷里的口袋扯不出來,兩只手不停的將米粒往自己身下扒,靠身體壓住那些米粒。

  一陣瘋狂的混亂之后,周圍的尖叫聲逐漸平息,地上趴著的人群逐漸疲憊,人人氣喘吁吁,這里的利益分配格局基本確定,斗爭基本停止,各自摸出各自的袋子裝米粒,汪大善把米粒壓在地上,警惕的看看周圍后用左手肘撐起,將一個小布袋摸出來,然后又立刻壓住米粒,見無人搶奪之后又略微撐起身體,用手在身下摸索米粒,小心的塞進口袋中。

  突然身下伸進來一只手,汪大善驚叫一聲趕緊壓實,那手刨了一把退開了,汪大善埋頭看了一眼,不知道又被刨走多少米粒。

  當下加快速度,用手掌將米粒攏成一個個小堆,然后撮起裝進袋中,然后才坐起身來,米袋捏起來只有小孩拳頭那么大,大概夠煮兩頓稀飯,把袋口扎好塞進懷中。

  這一番忙碌之下,汪大善臉色蒼白,滿頭的虛汗,他用手擦了擦,低頭時見到縫隙中還有些米粒,立刻趴下去,用手指在縫隙中往外挖,米粒混在黑色泥土中被挖出來,汪大善小心的扒開泥土,把發現的米粒分隔出來。

  突然街中又一陣嘈雜,汪大善轉頭一看,只見大群人從旁邊經過,很多人還帶著刀槍,汪大善知道是哪家大長家的廝養,他招惹不起,趕緊起身避讓,還不等他跑開,那群人已經一擁而來,街中驚叫四起。

  汪大善被撞到地上,接著上方人影晃動,有人在拖他抱著的米袋,汪大善拼命抱在懷中,口中發出尖利的叫聲,又有人按住他,更多手開始拖他的米袋,力量越來越大,周圍又有手過來亂抓,把衣服被扯爛了,終于將他的手從身前拉出,汪大善死死抓住不肯松手,周圍全是叫罵聲,好多的陌生的臉在眼前晃動。

  驚恐之中汪大善想要滾動躲開,但被其他地上的人擋住無法移動,他只能不停的叫喊,“保命的,保命的,別搶我的!”

  對面拉扯的力量一點沒有松,有人在打他的腦袋,還有人在掰他的手指,一個個指頭松開,汪大善漸漸的抓不住了,拖拉的力量更大了。他滿臉涕淚橫流,眼睜睜看著糧袋緩慢的從最后兩個指頭中逐漸脫離,他絕望的嚎叫著,發出一些高亢而無意義的音節。

  終于手中一空,糧袋瞬間消失在人從中,筋疲力盡的汪大善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周圍的爭奪還在繼續,人們在他身邊滾來滾去,沒有人理會他的嚎哭。

  那大群廝養離開,失去糧食的人同時還耗盡了體力,倒在街上一片狼藉,過了好半晌才陸續爬起來,街中有些搶到糧的占據了房屋,砍劈門板準備做飯,甚至還有人搶到了雞鴨,引起同伙陣陣歡呼。

  開始做飯的人拿出刀槍戒備,以防有人爭搶,仍沒得到糧食的人兩眼發紅,汪大善顫抖著爬起來,聽到附近有人叫喊,“前面有大宅子,往前去!”

  人群又紛紛往前,汪大善劇烈的呼吸著,轉頭在周圍看了看,開始那個被扯爛的米袋還在地上,他抓起塞進懷里,拿起那根尖木棍,拔腿就往前面跑。

  他自覺搶不過其他的廝養,但跑路比其他人要快,只能拼命往前跑,爭取趕在其他人之前,好獲得一些糧食。

  往北的大路上有許多人,不顧潮熱的天氣仍在爭逐,還有騎馬的管隊老爺呼嘯而過。往日汪大善會害怕的讓路,但今日他頭也沒回,只顧著繼續往前跑。破爛的衣衫被風掀開,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體,破碎的布條在他身后擺動著,汪大善雖然已經兩天粒米未進,但此時卻沒感覺到疲累,只知道必須找到米。

  路上的廝養沿途分散到那些小路,人漸漸開始少了,汪大善還沒停下,直到前方又出現一個大宅,估計這就是方才那些叫喊的人說的地方。

  大宅內外已經到處是人,門口不停有人進出,還有幾個紅衣管隊在門前叫罵。

  汪大善此時又有些畏懼,他在門口躊躇著,突然看到西北面遠處有一叢竹林,路上的廝養都在往前面的大宅趕,沒有人留意到那里,汪大善就是江北人,稍稍留意了一下,竹林周圍有幾片田地,看起來是耕種過的,附近可能有人住,他瞇起眼睛往竹林中細看,似乎有一個屋角,當下停住腳步,提著棍子往那邊走去。

  在田邊裝作要喝水,看到周圍無人留意的時候,汪大善撒腿就往竹林中跑,屋角慢慢露出來,確實有一戶人家,雖然是茅草屋,但看房前屋后似乎最近還有人活動,也就是說可能又食物。

  繞過竹林時往后看了一眼,沒有其他人跟來,趕緊到了房門前,門板上有兩個破洞,并沒有上鎖。汪大善伸手朝著房門推去,摸到門板那一刻,汪大善心中狂跳,稍一用勁感覺里面鎖上了,從門板上兩個破洞看進去,里面黑洞洞的。

  汪大善在門前遲疑了片刻,猛地揮舞起尖木棍,朝著門板一通亂砸,將其中一個門洞砸得更大之后,伸手進去摸到門閂一把抽調。

  破門板吱呀呀的開了,汪大善探頭看了看,踏入了這個陌生的人家,屋中的也談不上什么陳設,有幾件破爛家具,那些都無法吸引汪大善的注意,他第一眼看到了煙囪,然后看到了鍋,以及旁邊的米缸。

  他不及細看,匆匆走到米缸前,突然看到了灶臺后躲著兩人,雙方同時驚叫一聲,汪大善嚇得往后退了一步,才趕緊把木棍舉在胸前。

  角落中躲著的老兩口,老頭正護著老婦人,雙方呆呆互望。

  汪大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好一會才道,“我,我要點米。”

  兩個老人驚恐的看著他,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抗的意思。

  汪大善臉上的汗珠一點點的滑下,口中又說了一句,“我要點米……要吃”

  他挪動了一步,揭開米缸的木蓋往里面看去,缸底里還有小半缸的米粒,白色米粒似乎有種魔力,汪大善頓時兩眼血紅,完全把兩個老人忘了,他全身都發麻一般,抓起一把米就往自己的嘴里塞,

  汪大善用力的嚼著米粒,一邊摸出破爛布袋,用手抓著米往里面塞,一邊回頭看門外,一片帶著綠意的幽深,竹林中靜悄悄的,應是沒有其他廝養發現這里。

  把米裝好抬起頭來的時候,那邊的老頭站了起來,汪大善退了一步,老頭顫巍巍的過來,“我們跑不動了,千歲都拿走了,我們就餓死了。”

  汪大善喃喃道,“我不是千歲,我,我要點吃的。”

  老頭撲通一聲跪下哭叫道,“求千歲不要拿,給我們留條活路吧。”

  汪大善從來沒有被人跪過,他不知所措的也朝老頭跪下,口中也哭喊道,“我女人要餓死了,還有娃也要吃,不吃他們就沒活路了。”

  隔著一個破爛的米袋,老頭拼命的磕頭,汪大善也朝著他磕頭,兩人都淚流滿面,口中不停的分辯著。

  正在此時,遠處一聲號角聲,汪大善聽得出是營中的號音,是召集人要走的意思,他下意識的抓住了糧袋,對面的老頭湊過來,也一把抓住了糧袋,兩人都停止磕頭,手上爭搶的力量逐漸增加。

  外邊又一聲號角,如果劉長家大隊走了,媳婦可能也要帶走,以后就再也尋不到了,汪大善在流寇的短暫歲月里,已經見過無數這樣的事情。

  汪大善使勁拖了一把,老頭仍不肯松手,汪大善猛地放開糧袋,抓起那根木棍站起來,兩手劇烈的抖動,木棍子歪歪扭扭的朝著老頭胡亂敲過去。老頭的腦袋連中兩下,額角流出血來,灶臺邊的老婦發出尖叫。

  “你松不松開。”汪大善哭喊著,又揮了一棍子,老頭身子一歪倒下,汪大善丟了棍子,兩手抓住糧袋拼命拖出,一些米粒撒出來,汪大善顧不得再去撿拾,立刻奪門而出。

  “天殺的流寇,天殺的賊子。”背后傳來老頭的罵聲。

  汪大善死死懷抱著糧袋,從竹林中落荒而逃,他不敢回大路,選著小路往蒲家集跑去,一直跑出百步外,老頭的叫罵聽不到了,汪大善才停下,彎著腰喘息好一會,汗水順著鼻尖不停的滴下。

  他回頭看了看竹林的方向,口中低聲道,“我不是流寇,不是。”

  低頭盯著懷中的糧袋,將破開的一面扎好,汪大善用力捏了捏,米粒擠壓著手指的感覺仿佛世間最美好的事。

  號音還在響,汪大善把身上的破衣脫下,整個包在糧袋上,回到大路往蒲家集跑去。

  好在這一趟沒有再遇到大股廝養打劫,順利回到蒲家集,終于又看到了女人的身影,汪大善心中一陣激動,他跑到女人面前蹲下,拿起女人的放到破衣服上,讓女人也感受一下米粒。

  兩只手在米袋上摩挲著,兩人互相看著,同時傻傻的笑起來。

  這時二蝗蟲長家的聲音在附近響起,“安慶兵到江浦了,老爺有令,不往揚州去了,都不許做飯,馬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