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鐵血殘明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前途
 龐雨不假思索的回答,“流寇優勢在高速及往來不定,以滅流寇論,非安慶一處可就,但安慶確實滅寇之地。

天下山川地理各有本等,小人略有所知的,僅安慶左近。

此地背山面河,已阻絕兩面,無論流寇自湖廣還是南直而來,一旦在安慶阻其流動,流寇便失去三面通路,只能調頭原路返回,其周旋余地大減,更是有跡可循。

若后面有朝廷大軍追擊,安慶人馬再封閉黃梅潛山等處山道,流寇便被包圍在大江和英霍山之間狹窄地區,這一片區域丘陵山地縱橫,不利于流寇騎兵行動,條件良好的道路只有黃梅、太湖、潛山、桐城這一條官道,其他道路行軍速度低下,阻絕官道減緩其速度,官軍就不難對付他們。

因此安慶既是在下鄉土,也是撲滅流寇的要害之地,流寇不爭這要地,朝廷卻不能不爭,安慶實在需要一支可戰之軍。”

張國維嗯了一聲,似乎把龐雨的說辭聽了進去,“若從黃梅而來,確實山河可堵截兩面,但流寇若自廬州府而來,在安慶受阻卻未必要調頭而回,往北過北峽關,往東走無為州、和州方向,也不是回頭路,你認為流寇是會往東還是往北。”

這已經不是安慶的問題,也超過了張國維的防區,張國維問的應該是總督或督師操心的問題。

龐雨略略思索,如果流寇往東,沿途的江對面便是應天巡撫的轄區,雖然流寇從沒有渡過大江,但他們曾在澠池渡過黃河,從此之后中原糜爛,誰也不敢保證說流寇不會越過長江。

而往北是回了河南,那是流寇走慣了的地方,沒有什么好說的,張國維的問題中,關心往東的可能性更大。

“小人以為,流寇之流動有兩個目的,其一是躲避官軍追剿,其二便是在流動中獲取生存所需,流寇身后每有官軍追趕,所以他們調頭走原路的可能甚小,也不易獲得養活寇眾的物資,便只剩東邊一個方向,經和州往揚州,這個方向塘湖密布江河縱橫,有長江和運河堵截,如此一來東南兩方道路斷絕,他們只能再往北,朝廷只要及時調集大軍,足可將流寇封鎖于鳳陽、揚州一帶,則流寇覆滅可期。”

龐雨一口氣說完,好在以前看過不少導航圖,大致的地形是知道的,此次船上一路打聽,把他沿江了解的情況揉混在答案之中,到底對不對便不知道了。

張國維看著龐雨,“方才你說,以保江南十府論,安慶之軍可順流而下沿江救援,可是應對流寇往東之策?”

龐雨此時可以肯定,張國維的第一訴求仍是保自己的轄區,安慶對他重要,但江南九府更加重要,尤其其中還包括南京,只看楊一鵬的下場便知,安慶屬于要緊之地,而南京是要命之地。

張國維的訴求已經十分清晰,龐雨腦中飛快的回憶一番,沉著的回道,“如大人所說,是為流寇往東而預備,安慶之軍不應只著眼于安慶,而應首要確保大人的運籌。

江南百倍重于安慶,一旦確定流寇東進,安慶守備應沿江而下應援,若在豐水時節,船速一日可達四百里,枯水期一百五十里上下,數倍于流寇行速。

江上首要巡查巢湖入江口一帶,若巢湖無警,便隨即東進,巡查和州之后,在江浦一帶登岸布防,確保南直安全。”

龐雨說完偷偷抬眼觀察了一下張國維,巢湖在巢縣境內,就江南而論,巢湖重要性遠超巢縣,因為湖中可以集結戰船,出江便可直撲江南。

龐雨曾聽阮大鋮念叨過兩次長江要害,當時就聽了個熱鬧,此時都派上了用場。

江浦縣則是應天巡撫轄區中另一個孤懸江北之處,在明代行政轄區犬牙相制的意圖下,江浦縣歸屬應天府,在鳳陽巡撫的轄區打入了一個釘子,讓長江天險不為任何一個轄區專有。

但如此一來,江浦也就成了一個弱點,而且此處地方不大,卻自古是一個長江渡口,過江不遠就是南京,大明朝最富裕的江南地區,都在這一帶,一旦流寇奪取江浦,就會直接威脅南京,即便流寇不過江,那種政治影響也極為重大。

龐雨此時想來,安慶已經破敗,或許在張國維的心中,江浦的重要性已經超過了安慶。

如果安慶守備既能確保安慶,又能救援江浦,那對張國維就是不能拒絕的條件了。

果然等了片刻之后,張國維語氣溫和的道,“你能兩立戰功,非是僥幸,總有些有別于常人的見解,但如此便能平息流寇否?”

“小人所說的,只是滅可見之寇,而非未見之寇。

所謂寇者,從前也是百姓。

太平盛世時,也有為惡之人,卻無流寇。

方今天下流寇何止百萬,豈有如此多壞人,歸根到底還是百姓無處求活,滅了所見之流寇,天下又有新的流寇出現,一時剿之不盡,滅可見之寇易,滅未見之寇卻難。”

張國維饒有興趣看著龐雨,似乎對龐雨一個班頭能說出這種話頗有些驚訝,“那龐班頭覺得,該當如何才能剿滅未見之寇。”

“那不是小人這等武人能解決,必須以大人這般的正直忠臣主政朝堂,清除朝中奸妄,讓朝廷正本清源,正人心固根本,當有眾正盈朝之時,天下自然海清河晏,才能滅了那未見之寇。”

龐雨說完就低頭等候,他這段話其實是當日聽楊維垣大罵東林黨的話,崇禎上臺后東林黨眾正盈朝,建奴卻第一次入了長城,楊維垣的本意是諷刺,龐雨拿來活學活用,拍了一記若隱若現的馬屁。

這一番話比最開始站隊的那個回答,更能附和張國維的心意。

張國維看著龐雨微微點頭,臉上露出些笑意,“桐城縣衙一個班頭,能有這樣的見識,確為難能可貴,難怪皮應舉、楊爾銘都對你贊不絕口。”

龐雨又躬身道,“小人一路行來,都是上官提攜,才能立下一些薄功。

但追根溯源,還是上官的知遇之恩,方能讓小人一展所長,無論皮大人、楊大人,都是在下的恩人,小人沒齒難忘。”

張國維又微笑了一下,態度比起開始和藹了很多,他站起身道,“龐班頭遠來辛苦,既來了蘇州,可游歷一番增長些見聞。”

龐雨知道談話結束了,張國維沒有問一點練兵用兵的事情,不知是否因為龐雨的戰績亮眼,他覺得無此必要。

“謝過都爺百忙之中抽空接見小人,小人告退。”

龐雨倒著退了幾步,到門前才轉身出門。

張國維卻站在原地,他等龐雨遠去后,轉向馬先生問道,“馬先生覺得他說得如何?”

馬先生對他這種談話模式似乎已經習慣了,沒有什么思考就道,“虛言多但實話也有,至少安慶守備之設的用意,是說到了。

若確實能沿江應援,對于防江大有裨益。”

“馬先生信他今日說的是真話嗎?”

馬先生低頭道,“屬下實在不知該不該信。”

張國維輕輕道,“人說的話即便是信了,也未必信對了。

東林中有些人說的話,就一定能信否?

有些話真與不真并不重要,只是必須要他說出來。”

馬先生附和道,“那些眾正盈朝之類,若是皮應舉楊爾銘說出來,倒無甚稀奇,但一個皂隸便有些離奇。”

“朝廷的事,若是一個眾正盈朝就解決了,那倒是容易了。”

張國維走了兩步又停下,“他知我是東林一脈,說話都向著東林,有些落了痕跡。

不過他所言滅可見之寇和未見之寇,是有些見解的,比那些妄言兵法的士子強得多。

一個少年人,已是難為他,日后的前程,也是難以估量。”

馬先生知道張國維已經作了決定,試探著問道,“是否讓這小班頭在蘇州候著…”張國維緩緩站起轉身為往后堂走去,“少年人奔個前途不易,讓中軍廳抓緊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