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鐵血殘明 > 第一百四十八章 捐監
 第二日龐雨早早出門,阮大鋮派了一個家仆當向導,先去朱雀街兌了五百兩的飛票,五百兩足有三十斤,包了一個包袱,由徐愣子一個人掛在肩上,郭奉友跟在他身后,一路上目不轉睛的盯著銀袋,但凡有人靠近就一副高度警惕的模樣。

幾人經太平里過大中橋,來到寬闊的崇禮街。

一路行來,除了挑夫力役之外,街上無論男女都衣著華美,女子衣裙雖以素色為主,但樣式多變,發髻形制也各有特色,很多還畫了濃妝。

途中所遇馬車轎子也裝飾精美,轎廂上往往都雕刻有圖案,有些還上了彩色。

行走在街道上,便有一種在安慶感受不到的奢華氣息,從街上行人和兩側典鋪中情況看,經濟也非常活躍,不像安慶那樣略顯冷清。

崇禮街上行人更加密集,兩側典鋪多售賣價格昂貴的羅綢、瓷器、名貴木材等,更讓他們驚奇的是,還碰到了兩三個金發碧眼的西洋人。

何仙崖三人都是第一次見洋人,都直勾勾的盯著對方,連聚精會神的郭奉友也忍不住轉頭看了幾眼,然后又重新盯著銀袋。

但周圍行人卻視若無睹,幾個洋人向他們投來鄙視的目光,顯得龐雨一行都是土包子一般。

看完洋人之后,經崇禮街往東,便是南京的留守機構,也就是龐雨要辦事的地方。

明初靖難之役,朱棣打敗侄兒之后,便定都于北京,但在南京保留了一套完整的中央機構,所以應天府又稱為南京,以作為明朝廷的備用。

多年來南京從未啟用過,即便是土木堡之變萬分危急的時候,最終也沒有遷都于南京。

實際起到的作用不大,但這一套機構仍是完整的,因南京機構齊全,級別又高。

往往成為過氣大臣的養老之地,或是新人混資歷過渡的地方,因為級別是一樣的。

龐雨幾人在正陽門內的路口往北,便到了洪武門,洪武門內就是千步廊、承天門,再往前走就是皇城了。

不過龐雨是進不了洪武門的,南戶部在千步廊的右側,龐雨在青龍街上一路往北,六部都在這條街上,龐雨仔細觀察了一下順序,工部排在最尾,戶部則處于吏部和禮部之間,排在第二位,基本上就是朝廷里地位的排序了。

阮大鋮派的那個管家就帶到此處,龐雨自行進去捐貢。

南戶部下設十三清吏司,跟京師的設置基本相同,但權力就差得遠了。

南戶部主要管轄南京各衛所屯田、屯糧、儲備、倉庫,還有便是發放南京官員、軍隊和胥吏的餉銀。

最重要的權力,便是監督南直隸、浙江、江西、湖廣、福建四個布政司的賦稅繳納,雖然這些賦稅不入南戶部的腰包,但監督之責也是重權,可以算是南京各部中有實權的部門。

龐雨進去四處打聽,最后到湖廣司辦理捐監業務,湖廣司的郎中不在,主事也不在,龐雨足等了半個時辰,才來了一個主事,龐雨讓何仙崖送上十兩銀子,此人態度仍不太好,但很快安排了一個書辦處理。

他查驗了龐雨的府縣兩級堪文,便出具了文書讓龐雨去承運庫繳納銀兩,比龐雨預計的速度要快,大概是因為有工部在競爭,戶部害怕丟單子。

到了繳納銀兩的地方,里面坐著兩個胥吏和一個銀匠,旁邊擺著一把戥子,龐雨和何仙崖對望一眼,這種場景他們去年見過不少,不過角色顛倒過來了。

中間那胥吏約莫四十上下,尖臉下面掛著一把枯黃的胡須,很符合龐雨心中奸猾師爺的形象。

他抬頭瞟了一眼幾人,一副土包子模樣,扁扁嘴巴后懶洋洋的道,“銀子拿來吧。”

龐雨對徐愣子點點頭,徐愣子嘭一聲將整個包袱砸上了桌案,把堂中眾人都嚇一跳。

中間那胥吏一拍桌子站起,聲色俱厲的罵道,“你們待怎地,這是南戶部,正二品的衙門,豈容你們幾個土包子放肆。”

徐愣子嚇得呆呆的,連連往后邊退,雖然他有點呆,但也知道這衙門大,比縣衙大好幾級,絕對惹不起。

龐雨連忙對那胥吏道,“大人息怒,我等豈敢在南戶部放肆,只是下人不懂規矩。”

“下人不懂規矩,你這主家也不懂規矩怎地。”

龐雨給何仙崖使個眼色,何仙崖連忙拿出幾個五兩銀錠,一一奉到幾人面前,“各位大人見諒,方才有所沖撞,還請各位大人不要見怪。”

幾個胥吏司空見慣的收了,怒色才稍有緩解,待那站起的胥吏坐下,何仙崖連忙打開包袱,將銀錠一塊塊的拿出來。

銀夫坐在旁邊,隨手拿起一塊翻看著道,“七成銀色,過稱。”

何仙崖遲疑一下道,“官爺,這是從錢莊剛取的,確實有九成銀色。”

“官爺告訴你七成便是七成,你再說便是六成。”

“這話…”何仙崖打住話頭,原本這話都是他說的,現在他變成了納稅的花戶。

他回頭看看龐雨,龐雨也在皺眉,他們都是干衙門活的,對這種情況有所準備,特意取的五百兩,只是想著戶部總會比基層好一些,不會如衙役那么臭不要臉,但沒想到一上來就是七成。

如果按七成算,他取的五百兩銀子只能算三百五十兩,一會過稱的時候,天平和戥子定是動過手腳的,兩成是必定要吃的,三成也不是沒可能,五百兩最后只能算二百八十兩以下,就肯定不夠了。

認了七成銀子不夠,不認七成事情辦不成,總之都是辦不成,除非他們再去兌換一張會票,最后還不知得加多少進去,難堪的沉默了片刻,龐雨思索片刻準備開口。

此時郭奉友的聲音在后邊道,“少爺,他們不收便罷了,咱們去工部辦去。”

“豈有此理。”

那中間的胥吏又一拍桌子站起,“又一個放肆家奴,你以為拿出工部來嚇得著我們戶部,那工部排在最末,何處不看我等戶部眼色。

皇上金口玉言,捐納監生一律入戶部,那便是王法,他工部誰敢收。

膽敢去那里辦,我保你少爺捐不了監生。”

另一個胥吏和呵斥道,“你堪文也入了司了,去了工部也辦不了捐監,不懂事的下人,你這是耽擱了你家少爺。”

龐雨卻心中贊賞,轉身對著郭奉友打個眼色,口中怒道,“誰讓你多嘴多舌,你懂不懂規矩,雖然咱們還有堪文,但捐監當然是在戶部辦,錢糧等物哪有過工部的道理,回去自己拿來家法,一百棍少不了你!”

他罵完又轉回戶部胥吏這邊,換上笑臉道,“幾位官爺,下人不懂事,在下回去一定嚴加管教。

但若是按七成算,今日在下帶的銀子確實不足,恐怕辦不了捐監,只能待在下回去湊夠了再來,勞煩各位大人了。”

那胥吏遲疑了一下,方才那家奴說了工部,這少爺又說還有堪文,一般來說只能開一份堪文的,但地方衙門那里,只要有銀子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更離譜的他也見過。

來辦捐監的俊秀子弟都是土豪,在地方都是有頭有臉的,衙門里面吃得開,沒準這少爺真有兩份。

這人一旦走了,恐怕真的會去工部捐監。

工部雖然排位最低,但論掙錢的能力能排在第二,總賦稅里面有相當大部分是入了他們的庫。

崇禎確實說過讓戶部專管捐監,但只是口頭的,朝廷并未形成規則,也未行文各布政司,工部一直在小規模的繼續捐監。

工部完全就是另外一個體系,他們會直接把名冊上報京師工部,然后報給吏部,根本與南戶部沒關系了,什么保證辦不成之類的都是空口威脅。

只是工部因為是偷偷摸摸的,吏部未必給足名額,所以有時候會有拖延,龐雨看來這是不可知的風險,所以優先來戶部辦理。

那胥吏指指桌上的包袱道,“這一包便是不足,也相差不遠,你等可以再湊一湊便夠了,或是有其他會票可取,正陽門內便有各家錢莊,派一人去片刻功夫便到。”

“確實未帶足夠。”

龐雨湊近一點道,“大人明鑒,這包袱里是五百兩,無論如何便是這些銀子了。”

那胥吏瞇眼懷疑的看著龐雨,龐雨絲毫不慌,微笑著壓低聲音道,“大人大可看看,除了方才查驗那塊銀錠是七成,其他都是八成的,過稱一定剛好三百五十兩。

如此大人辦了差,小人免了回鄉湊銀,正是兩下方便。”

龐雨的意思就是給五百兩,多出的一百五十兩是給他們的,再要多的便沒有了。

最讓三人遲疑的,是這個公子爺很可能從這里出去后,便直接去了工部捐監,這樣他們憑空少了一筆收入。

龐雨給了他們一道選擇題,如果他們此時堅持七成計算,就會顆粒無收,如果放棄七成計算,就會收入一百五十兩,胥吏的選項是很明確的。

兩個胥吏和銀夫互相交換一下眼色,最后那中間的胥吏轉向龐雨,“看在主家明事理,便不與這些下人計較了。

我看著有些銀子也是八成的,那便快些稱量了,把由票給這位相公。”

“有勞大人。”

……從南戶部出來,幾個隨從臉色都不太好。

龐雨嘆口氣后笑笑道,“事情辦成了就行,你們幾人都做得不錯,尤其郭奉友那一句是關鍵,我們便有了反制他們的籌碼。

那句話我來說了,戶部幾個胥吏下不來臺,事情便辦不成,奉友來說是正好。

所以奉友表現甚好,回去我自有獎勵。”

郭奉友躬身連道不敢,但臉上表情頗為興奮,何仙崖神色平靜,只有那徐愣子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龐雨又轉向徐愣子,“放袋子時重了一點,不是啥大事,以后來衙門時注意一下便可,還是要大膽辦事,辦事總會出問題,不要因此就縮手縮腳。”

徐愣子點點頭,情緒還是不高。

龐雨拍拍他肩膀表示安慰,阮大鋮那家仆迎過來問道,“龐班頭是否要先去國子監看看,小人可引班頭去。”

龐雨連連搖頭,他對國子監沒啥興趣,只是混個名頭罷了,他也不準備去那里上課。

“去城西方家。”

那家仆答應一聲,便在前領路。

他們出發的地方是南京城東,要去往城西,基本是橫穿整個南京。

來明代之后龐雨一直呆在桐城,就算是安慶也不大,所以對南京的預估出了偏差。

這一趟走下來,龐雨感覺足有十多里路,中間那家仆還帶錯兩次,又多走了兩三里。

這樣走了一個多時辰,總算來到應天府城西清涼門內大街,那家仆帶到龍蟠里便停下,龐雨幾人自行向北走入龍蟠里,幾經詢問之后,來到一座宅院之前。

這座宅院外表十分樸素,而且從院墻長度觀察,院落也并不大,跟阮大鋮要興建的豪宅不可同日耳語。

龐雨上下打量一番,大門上掛著“膝寓”兩字,才確定沒有弄錯,確實是方家的住所。

上前敲了側門,開門的是方家一個家仆,從桐城帶來的,他也見過龐雨,聽龐雨求見方以智,便讓龐雨等在外邊,匆匆去回稟。

片刻之后那家仆回來,帶著龐雨進了門內,幾個手下都留在門房內。

園內果然不大,很快到了一處像書房的地方,龐雨大步走進去,正要更方以智打招呼,突然卻愣住了,里面沒有方以智人影,高坐上首的正是久未見面的方孔炤。

旁邊還有一人,正在冷冷的看著自己。

龐雨笑笑后先向方孔炤行禮,然后轉向那人道,“方把總別來無恙,怎地又擅離職守跑來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