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鐵血殘明 > 第一百零三章 同袍
 正月二十一日晚,廬州府城合肥縣城廂。

殘月高掛天際,照耀著城外的千百民居。

合肥跟桐城一樣,城外沿著官道修建了許多的民居,繁華不下于城內,就像后世的城市新區一樣。

此時新區卻一片寂靜,只是偶爾有狗吠響起。

沿街停著不少牛馬車和推車,那些車馬的主人怕有人搶奪,不敢片刻離開。

還有不少徒步逃難的百姓沒找到住處,就在屋檐下露宿。

一陣銅鑼聲后,幾團火光在街角出現,一群人手執長短兵器,大搖大擺的走來,街上露宿的百姓紛紛起身避讓。

官道旁一處客棧的牲口棚里,江帆悄悄探出頭來。

他十八日到的廬州,報信之后十九日又繼續往前走,剛到店埠鎮,路上逃難的百姓已經成群結隊。

同行那馬快說什么也不愿意繼續往前,江帆心里也沒底,害怕有其他流寇從壽州或六安州方向襲擊鳳陽,那樣他們的退路就斷了,于是兩人又跟著逃難的人群回到合肥。

此時天氣寒冷,普通百姓大多沒有長途逃難的能力,一般都是短途的,要么遠離官道進入偏僻鄉間,要么便是進入縣城府城,這些地方有城墻防護,物資和人口都十分集中,官方的力量也比較強,比鄉村和集鎮的防御力高得多。

住在合肥城廂的百姓有不少已經入城,這家客棧的掌柜伙計也逃入城中,客棧上了門板,但晚間就被人破開搶了一番,逃難到此的百姓無法入城,紛紛涌入居住,旁邊還有牲口棚,正好可以栓馬。

江帆兩人怕馬被人搶走,不敢在屋里睡覺,搶了兩床被子裹著,顧不得遍地的糞便和臭味,就在牲口棚湊合過夜。

江帆抬眼看到不遠處的廬州城墻,上面燈火輝煌,不知點了多少燈籠,城頭上人影幢幢,外邊還有這伙人巡查,看起來準備充分。

街上帶兵器的那群人此時沿街走來,挨個詢問路邊的百姓,要他們大聲說話,判斷是否是本地口音。

江帆探頭看了一眼,嘆口氣罵道,“又是那些揚兵,一群烏合之眾。”

那跟著他的馬快湊在旁邊,小心的說道,“隊長,揚兵一看就是些市井之徒,自然靠不住,咱們一早就跑吧,消息都打探得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還沒見到一個流寇,鳳陽府那里出來,往滁州、揚州都是好地方,流寇未必一定往這方來。

茍麻子回去不知道咋說的,他多半會說流寇十八日就到了廬州,結果你娘的今日二十一了,流寇影子都沒看到。”

江帆想想又罵道,“咱們打探要是不確切,桐城白準備一場,班頭被知縣臭罵,他就得收拾咱們,你想他一個人在云際寺砍了二十多個腦袋,你要不要試試。”

那馬快哭喪著臉道,“下午那幾個北邊來的說,流寇初七才從河南入南直隸,初八就破了潁州,全城十不存一。

其他人說十五又到了鳳陽,幾日就轉戰數百里,真要是他們往廬州來,咱們就完了。”

“轉戰幾百里又怎地,咱們也有馬。”

  “人家那馬跑得快,咱家還有三個娃,都指著我一個人掙銀子,我可不能死啊。”

“你他媽就是膽小,虧你多年的老馬快了,放寬你的心,有事我會先保你,這是同袍之義。”

  江帆罵完吞了一口口水,掃視著外邊的難民。

逃到合肥的難民不光有鳳陽方向來的,還有壽州、六安州方向來的,這兩日向逃難的百姓打聽,各種流言紛紛,江帆根據那些消息大致推算,至少有兩路流寇,在正月初七左右從河南分路進入南直隸,一路攻擊霍邱,一路攻擊潁州。

霍邱的消息不清楚,但對潁州的情況,各處百姓眾口一詞,流寇屠殺潁州,城中十不存一。

在正月十二左右,有一路流寇到了壽州,不知是否攻克,十五日便攻擊鳳陽。

之后的這幾日,就再沒有消息。

但沒人說得清到底是什么流寇,說闖王、闖將、掃地王、射塌天什么的都有,大多一開口就是幾十萬,至于還會不會有流寇從壽州、六安州方向過來,就更沒人知道了。

江帆心中自然也沒底,整個南直隸北部一片混亂,廬州以北消息斷絕,四處人心惶惶。

從廬州除了往南,其他三個方向似乎都可能有流寇攻來。

那群揚兵已經檢查到了客棧位置,江帆兩人停止說話,縮回牲口棚里面坐著,以免惹出麻煩。

剛坐下片刻,便聽得外邊有些嘈雜,江帆忍不住又探頭出來,只見街中人都站了起來,紛紛看著東面,朝著那邊不停指點。

江帆順著往東看去,天際上有一片光亮。

“哪里失火了。”

街中一個揚兵大聲說道。

“好像是店埠鎮那邊,看樣子燒得不輕。”

“又燒大了,你看。”

街中的人議論紛紛,天邊的光亮不停閃動,光暈在持續的擴大。

那馬快低聲道,“就是店埠鎮的方向,前兩日才去過,怎地不小心.”江帆又看了片刻突然道,“把行李放馬背上。”

“怎地了?”

“那火光擴大很快,肯定不是失火,只有放火才會如此,恐怕流寇真的往廬州來了。”

話音未落,遠處有一陣噠噠的聲音,在靜夜中遠遠傳來,沿著東面的官道越來越近。

眾人都聽出是馬蹄鐵撞擊官道石板的聲音,不知來的是什么人,一時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拉馬出來,今晚有月光,咱們連夜走。”

江帆抬頭看看天上的殘月,低聲對馬快喝道。

“行李不見了,明明放在這里…”那馬快在黑暗中亂摸,越急越尋不到。

“不要了,立刻走!”

”江帆說罷跨出拉開木欄,東面馬蹄聲正在快速接近。

馬快急道,“等一下,我再找找,里面有今年剛買的…”“你他媽別找了,拉馬走!”

前方突然一聲慘叫,接著附近街邊突然跳出十多個黑影,刀刃在月光下卷起道道光痕,朝著揚兵和百姓砍殺過去,街市上慘叫聲不絕于耳。

揚兵們猝不及防,發一聲喊丟棄兵器四散逃命,百姓更如無頭蒼蠅,街旁的牲口受到驚嚇,在街市中狂奔亂跳,撞在那些推車和掛車上嘭嘭直響,城廂轉眼之間一片大亂,廬州城頭鼓聲和鑼聲響成一片。

片刻間一群騎手已經趕到,見到街中混亂,他們紛紛下馬,提刀往街中趕來,竟是源源不絕。

江帆一把抓住馬韁往外拖,豈知那馬仰著頭亂擺,不肯往外走。

馬快也顧不得找行李了,也去拉自己的馬,但黑暗中又極度驚慌,連馬韁都拉不到。

幾個百姓驚叫著從牲口棚外跑過,一個黑影快步追上,一刀捅向最后一人,那人被捅個對穿,張手尖叫著撲到在木欄上。

江帆一把拖著馬快撲倒在地上,隱伏在草料之中。

撲倒在木欄上的人僵直的挺著身子,背后那黑影猛地抽出刀來,月光下一道血霧噴向空中,竟然分外清晰。

那人的胸前也噴出一道血水,噴向馬棚之內,江帆能感覺到滴滴細微的水珠落在額頭。

兩人伏在地上的黑暗中不敢絲毫動彈,江帆的手壓在那馬快的身上,感覺到對方在劇烈顫抖,顯然害怕到了極點。

棚中的馬匹灰灰的嘶鳴,殺人的黑影往里看了一眼,接著嚎叫道,“這棚里的馬是咱老子的,來個人守著。”

說罷那黑影繼續追著前面的百姓去了,這是唯一的機會,那黑影剛一消失,江帆立刻跳起,拉著馬快翻出圍欄,往客棧里急奔。

背后一聲大喊,“守這個馬欄這里有兩個跑了!去殺!”

接著就有腳步聲追來,江帆白日看過客棧的地形和前后道路,原本有些印象,他要找的路是廚房后面的柴房,從柴房出去有一條巷子,出了巷子是一個塘湖,只要繞過塘湖,就進入了田野,這些流寇不熟悉鄉間道路,應該不會在夜里窮追不舍。

身后腳步追得甚緊,此時從馬欄方向的甬道轉過大堂,江帆一時沒有適應屋內的黑暗,慌亂中尋錯了方向,一頭轉入了客房的巷道,是一條死路。

“調頭!”

他飛快的轉身回來,找到了廚房的方向,可這樣一耽擱,背后追來的黑影已經殺到。

江帆喝道,“老郭擋住,我去開門!”

那馬快老郭聞言停下,奮力提起地上一根長凳往那甬道中扔去,只聽那邊痛哼怒喝,板凳撞中后跌在地板上哐當作響。

那黑影頗為悍勇,硬是挨了兩板凳,只是略微耽擱,沖進大堂朝著老郭揮刀便砍。

老郭口中啊啊的叫著,抽出腰刀邊打邊退,后面又沖出兩個黑影,老郭一時連連后退。

江帆已經抽調廚房的門閂,朝里拉開門頁準備招呼老郭跑路,回頭一看老郭已經快退到自己身后,三個黑影揮動著腰刀近在咫尺,后面又有腳步聲趕來。

老郭手忙腳亂,口中焦急的喊道,“隊長上來幫忙!擋不住了!”

江帆手一動,還沒摸到刀柄就停下來,只有一瞬間的停頓,突然反身跨出廚房門檻,兩手飛快的帶回門頁,老郭的后背剛好退過來,壓在了門頁上。

“啊!隊長,上來幫忙,開門啊!啊!江帆,我家還有三個,不能啊…”里面傳來老郭驚慌的叫喊和慘呼,夾雜著腰刀砍中門板的悶響,門頁啪啪的撞擊著門框。

殘月照耀之下,江帆停在門前粗粗的喘了一口氣,扭頭朝柴房外的巷子急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