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的列車轉運站。
“你好，顧耀東！”
眼前的中年男人，用著略帶滬上口音的普通話，向李峰介紹了自己，隨后摘下了右手上黑色的皮手套，把手伸了出來。
“農好，李峰！”
李副科長心酸的瞧著他的皮手套，明顯和老鄭一個款式，看來出自一個地方，略顯寒酸的把揣在袖子里的手手抽了出來，和對方握了握。
“憑什么你們都有配套的，我這邊臨時工就是這待遇么？”
強忍著心中的酸楚，李峰瞧著對方體面的把手套繼續帶上，無處安放的右手尷尬的擦了擦鼻子，選擇揣進了口袋里。
“我知道你，是這次車輛保障工作的負責人，聽老鄭說過了！”
中年男性的聲音有些沉穩，雖然看起來四十幾歲，但是在這個年齡里，應該算是成熟穩重型的，當然，李峰自認，自己到這個年齡也不會輸給他。
“額，那就是自己人，您這口音也不適合在北方吶，怎么老鄭把您調這邊來了！”
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從未謀面過的同志，隱蔽戰線的一份子，李峰按捺住內心的騷動，有些疑惑對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做特務，口音是第一要素，他這口音，老京城人，誰一聽，都能覺察出不對。
“你知道這批車輛，本來是要去哪里的么？”
顧耀東并未跟眼前的年輕人解釋為何來此，反而指向了停在站臺邊上的平板列車方向。
李峰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看了過去，宛如一條長龍的平板列車，上面蓋滿了厚厚的帆布，帆布上，還有著厚厚一層來自東北的積雪。
“阿拉不曉得，我只知道過來接這些車子，哪里知道它們要去哪里的！”
李副科長現在可是裝湖涂的高手，這批車輛反正不論是誰半路截走的，跟自己沒關系，通過身旁人的口音，李峰已經大概判斷出來了，這時候能大批量獲得這些珍貴車輛的，恐怕也就滬上有這個實力了。
畢竟，燕王朱棣在南邊吶。
被李峰裝傻的話語弄的苦笑不得，顧耀東看著這位年輕人，感覺滑不熘手，跟自己當初傻乎乎的加入地下黨時，完全是兩個樣子。
“好好說話，這批車子本來是滬上正府用車，我也是跟車負責人員，并不是你們京城站的人！”
撇了一眼有些“調皮”的李峰，顧耀東低聲訓斥了一番，解釋了自己過來的原因，其實他也不想在北方多做停留，這個時間，滬上早就開始回暖，哪會有這樣的氣溫。
李峰點了點頭，這才想起從口袋里找煙，都是自家同志，感情六十年代了，跟當年還沒啥區別吶，京城站，那他豈不是滬上站的。
“不抽，這里禁止抽煙！”
澹澹的擺了擺手，拒絕了想要套近乎的李峰，要不是他這個十幾年前的大學生，東吳大學法律系第一名，對李峰的某些話比較感興趣，他壓根不會跟李峰說這么多。
“好，那咱就不抽，您這一路辛苦，我也沒想到會這樣，駕校辦的好好的，學員剛考完駕照，就全被逮過來了！”
看著面前的中年人，說話還算和顏悅色，哪怕是生氣，也只是小聲訓斥一番，跟專業的特務還真有點不同，有些書生氣，李峰索性換一種溝通方式。
“你想知道，老鄭如何評價你的？”
看著李峰眼巴巴的瞅著自己，顧耀東輕輕的搖了搖頭，莞爾一笑，目光繼續看向了遠處。
“我很好奇，兩個曾經摸到炊事班偷雞蛋的家伙，還被人現場抓住了，是怎么評價一個，被他給硬拉上車，還把車門焊死不給他下車的小家伙。
顧耀東剛才還凝視遠方的眼睛，那眼角略微抽搐了一下，被李峰這一提醒，想起了自己內部盛傳已久的那個留言。
不指望鄭朝陽嘴里能說出什么好話，特別是關于自己的，李峰嗤笑了一下，巴不得趕緊把自己踢出這個團體，勞保用品都不配發，臨時工也是有火氣的，反正已經拿到了錢，大不了一拍兩散。
龍門吊在緩緩的把平板上蒙著帆布的紅旗轎車一輛輛給吊下來，空氣中只留下了風呼嘯而過的聲音，顧耀東沒預料到到，李峰對老鄭的怨念這樣大。
“這事，你在京城，還是別提為妙！”
聽著顧耀東緩緩說出口的話，李峰嘴巴一歪，不屑的一笑，自己還沒結婚，可不想一腳踏進去，就出不來了。
“耀東！”
“夏，夏處長！”
“您怎么來了？”
當兩人沉寂下來后，忽然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顧耀東反應還是挺敏捷的，從他比李峰轉身速度還要快就能看的出來。
當然，李峰可能是因為目光被他驟然扶到右腰間給吸引了過去，暗暗縮了縮脖子，這些人，看來真的都經歷過那個白色恐怖年代，有過生死搏殺的。
慢了半拍的李峰，會過神來，看向了剛才傳出聲音的方向，順帶用眼角的余光掃過旁邊顧耀東的臉龐，可以看的出，他非常的激動，跟打招呼的人，關系很好，神情是那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勁。
仔細打量了一番來人，給李峰的感覺像是酷酷的小老頭，穿著打扮倒是非常普通，混進人堆里就泯然眾人的那種，當然，最為特殊的，恐怕就是那風一吹，就跟著晃起來的衣袖。
對，沒錯，來人是一個獨臂小老頭，最為扎眼的地方，也只有那空蕩蕩的左手了。
“現在哪里是什么處長咯，我就是一個退下來了老家伙，倒是你，現在聽說是是處長咯！”
小老頭先是看了看一旁的李峰，隨后拍了拍顧耀東的肩膀，看著他眼角將要溢出的淚花，欣慰的點了點頭。
“今天找老郝，去下棋，聽說你來了，我直接把棋盤都給他掀了，這么重要的事情，才跟我說，差點錯過了這次見面的機會！”
看著顧耀東喜極而泣的樣子，夏處長仿佛視而不見，說出了話帶些玩笑的口吻，安慰著面前的中年人。
“老師，我，我真的沒想到，能再次見到您，您知道我的事，為什么……”
顧耀東的生硬有些哽咽，沒有再稱呼對方夏處長，直接喊出了老師這個稱呼。
不過大老爺們兒哭哭啼啼的樣子，還是把一旁的李峰看呆了，斷背山么，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李峰從沒想過會如此深厚。“知道你好好的就行，沒給我丟臉，我去找你干什么，路途那么遠，我這把老骨頭可不像當初咯！”
開玩笑似的用拳頭錘了錘有些微駝的腰，隨后摸了摸顧耀東的頭頂，給他擦了擦眼淚。
“老師，這么多年，您這條胳膊！”
顧耀東死死的咬著自己的下嘴唇，雙手緊握夏處長的袖管，不讓眼淚再次流出來。
“挺好，已經習慣了，有的時候感覺它還在！”
夏處長失笑的笑了搖頭，輕描澹寫把幻肢痛說的無足輕重，緩解徒弟壓抑的心情。
看著師徒倆相互關心的樣子，李峰有些不對味，這傳幫帶的傳統，怎么到了自己這，就變了呢，自己的領路人呢，你看人家那關系，好的就差穿一條褲子了。
“當初，當初要不是我……”
“你那時候要是能跟他現在一樣，果斷的開槍，你就不是顧耀東了！”
眼看小老頭指了指自己，李峰瞇著眼靠近了一點兒，感情自己的名聲，在團隊里，還是有那么一丁點的，啥人都聽說過自己吶。
離的近了，李峰才發現，小老頭的臉部，還是有些陳舊的傷疤的，只是被耷拉下來的褶皺遮掩住，沒有那么顯眼。
一雙飽經滄桑的眼神，靈敏的和李峰對視了一眼，隨后和善的笑了一下。
“我姓夏，夏繼成，是他的師傅，小家伙，你師傅呢？”
左右打量了了一番，小老頭可能看徒弟稍微換過了勁，調侃起了一旁的李峰。
李副科長嘴角扯了扯，自己的師傅，開車是老爸教的，進廠后，也是自己打拼出的，帶自己進體制內的，壓根不承認這個徒弟，自己又何來哪門子師傅。
“我師傅擱被窩里，跟師娘打架呢！”
還沒說完，李峰自己就笑了出來，順帶把一旁的兩人，也給逗樂了。
“車輛已經全部卸下，你們哪位簽字？”
一旁，許久未見的兩人依舊在寒暄，訴說著這么多年的間發生的故事，李峰作為局外人，人老相識好久不見，乍然相逢，自己早就閃一邊去了。
現在貨場的負責人，手里拿著單子，看了看李峰，可能覺著太年輕了，停頓片刻，又轉向了那邊的兩人。
“給他簽吧，車子我已經原封不動送過來了，現在是他負責交接！”
一旁顧耀東揮了揮胳膊，指了指李峰，他的任務原本把第一汽車制造廠，年后最后一批車輛，完完整整帶回滬上，現在接到命令，產權轉移了，現在安穩落地，也就不關他的事了。
“等等，我先檢查一下！”
較為謹慎的李峰，看著車站負責人遞過來的簽字板，思緒了片刻，把它推了回去，自己的駕駛員全是新手，這批車別來的時候哪里刮了碰了，回頭賴在自家頭上，李峰可不想背鍋。
“成，抓緊檢查，不然沒有場地卸下一批車次了！”
負責人看李峰，年紀輕輕，做事情還是比較老辣，也沒敢太欺生，畢竟卸車都是吊車卸的，自知沒什么問題。
五十輛揭開了油帆布的紅旗轎車，整整齊齊的擺放在龍門架的盡頭，場面可謂十分富有沖擊力，當然，是對這個年代的人來說，李副科長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主兒。
倒是從貨站休息室，跟在李峰后頭的學員們，看到如此壯觀的一幕，全都看傻了。
“所有人，一輛車三個人，全部仔細檢查車輛，確認沒問題后，站在駕駛室舉起右手，有問題舉左手！”
看著一臉呆滯的學員們，李峰雙手掐腰，大聲呼喝出來，這些學員在駕校學習的這段時間，除了不會修發動機，其他零部件基本吃透，畢竟一輛車差不多三個人，一個人可能出問題，李峰不信三個人都會粗心大意。
“李教練，這都是新車吶！”
學員們哪怕反應再慢，也終于知道好端端把自己一行人帶到這里的目的，摸著嶄新的漆殼，學員們咽了咽口水，有些膽怯了。
“新車怎么了，新車也是用來開的，怎么著，駕校的老車，你們都恨不得把油門踩進發動機艙，現在碰著新車了，不敢上了是吧？”
看著停留在原地，磨磨蹭蹭的學員，李峰看出了他們的意思，這時候，可就是第二關了，就看哪些人有膽量了，畢竟第一批才五十輛車，后邊再有的話，也只會更少，不可能做到一人能分配到一輛。
可能是李教練的話起了作用，能摸上新車，對于膽大的來說，可能更刺激，不是誰都有機會取得第一次的。
“走，怕個熊，李教練都說了，放開膽子，檢查車子都不敢，以后還怎么開車！”
人群中，不知道誰咋呼了一下，破天荒的把學員們糾結的心給定了下來，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別人都行，為什么自己不行，自信，也是需要一個帶頭的。
“你們兩個跟著我，一起檢查這輛！”
忽略了白學員的眼神，李峰隨意點了兩位，走向了最近的這輛漆黑，穩重的國產貨。
“瞧吧，他這樣子，你是學不來的！”
遠處，夏處長可能和顧耀東聊的差不多了，隨手指了指停車的方向，看著李峰把這些學員，用的得心應手，略微點了點頭，不愧能被上邊看中，負責這起任務。
“處長，我們這邊？”
車頭方向，一群穿著黑色呢子風衣的壯漢，從第一節貨運車廂中鉆了出來，腰間鼓鼓囊囊，看來備著真家伙什，眼看車輛交接完畢，提醒自家處長，時間差不多了。
“老師……”
顧耀東臉色有些難看，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剛想和夏繼成說什么，被他擺了擺手打斷了。
“會有再見的時候，現在我得跟這些小家伙，去會會老朋友咯！”
說完，看著停車場上，車邊不停伸出的右手，夏處長再次朝顧耀東反手揮了揮，瀟灑的朝準備就緒的車隊那邊走去。
孤零零的衣袖，繼續隨風搖曳……
PS：兩人出自電視劇《隱秘而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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