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山河美人謀 > 撿個男人
  朝堂的氣氛終于松快了些。

  肅然站立的朝臣,趁著這個機會揉揉腿,扭扭肩,甚至偷偷伸一個不那么明顯的懶腰。

  宋守節把這件事娓娓道來。

  講到突厥可汗被刺,皇帝面露譏諷,卻也有點不安。

  講到基克部搶親,皇帝有些慍怒。

  “大唐公主,是他一個窩棚大的小部落,也有資格求娶的嗎?”皇帝病體剛愈,說話中氣不足,卻很響亮。

  “所以,”宋守節道,“送嫁使團正使,鴻臚寺卿嚴從錚,不辱使命,力拒基克部搶親,把弘宜公主安全帶回。”

  “他們竟肯?”有朝臣好奇問。

  突厥戰事失利后,來大唐求娶公主,數月才得允準。

  宋守節揚眉道:“自然不肯,幸好嚴寺卿手握圣上賜婚詔書,便是師出有名,他們如何敢擋?”

  皇帝卻有些疑惑,他仔細回憶,道:“朕當初的確有心賜婚,但也沒有勉強他們。他二人那時輪番拒絕,奇怪得很。”

  “會不會……”有官員道,“嚴寺卿只是借詔書帶回公主,沒有要娶的意思啊?”

  皇帝頓時惱了。

  “朕的詔書,是他想用就用,想扔就扔的?我大唐朝廷一言九鼎,他鴻臚寺卿也不該食言而肥。他說要娶,那便給朕老老實實地娶!朕沒有那個閑心,看他們兩個你來我往,蹴鞠般把婚事踢來踢去。”

  這一通訓斥讓朝臣頓時噤聲,高福穩步上前,為皇帝呈上茶水。皇帝呷了一口,面色稍緩。

  禮部官員這才敢伸出頭,詢問宋守節:“那么……弘宜公主的嫁妝……”

  “帶回來了!”宋守節笑起來,“就在路上,等回到京城,點算清楚,交還禮部。”

  禮部官員點著頭,想起自己的庫房里還堆著突厥的聘禮,頓時樂了。

  “圣上,微臣想加蓋幾間庫房。”

  “蓋什么庫房?”皇帝有些沒好氣,“舒文嫁給嚴從錚,便無需陪嫁嗎?她肯只身一人,為朝廷遠嫁突厥。如今雖然婚事未成,那些嫁妝,朕也要賞給她。”

  不光賞她,也該賞賜長公主才好。

  先太子李璋趁皇帝昏迷,潦草地把舒文嫁了。長公主顧全大局沒有生事,讓皇帝心生感激。

  幾個孩子不爭氣,倒是這個嫡親的妹妹,知道體恤朝廷。

  趙王李璟帶著內侍劉振,把賞賜送進長公主府。

  劉振是長公主推薦給李璟的,一路都在恭維李璟最得圣心。

  李璟只淡淡點頭,神色復雜。

  若是以前,他也信自己是最受父皇母后寵愛的孩子。如今看來,一切都不重要了。

  皇家的父母親情,抵不過權力帶來的掠奪和猜忌。

  他能這么安安穩穩地活著,便已知足。

  公主府有好聞的香味,仔細辨別,還像點過蠟燭,燒過紙錢。

  “明日才祭灶啊,”李璟問,“這是燒什么?”

  劉振小心地看看左右,道:“今日是……那人的忌日。”

  李璟這才想起來,頓時神色黯然嘆了口氣,道:“姑母還記得啊?”

  “長公主殿下愧疚,以前駙馬爺在時,也是任她今日祭奠的。”

  “其實,那也不是姑母的錯,有何好愧疚的?”李璟嘆了一聲,心內唏噓。

  當初長公主李嫻雅年少未嫁,喜歡的,是位軍中的少年將軍。

  他身份卑微,卻累建戰功。壯行宴上他們一見傾心,待將士凱旋,他把夾著書信的木箭矢,射入李嫻雅馬車。

  他們自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但是這樁婚事,太后沒有答應。

  聽說那少年將軍,是外室子。

  也聽說那少年將軍,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敢毆打皇族。

  總之最后,一夜之間,他的宅院被夷為平地,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出來。

  李嫻雅求告無門,束手無策之下,安葬那人,然后嫁給了探花郎舒子昌。

  他們很快產下一女,李嫻雅不愿意再生養,舒子昌也便由著她,只是再納了妾室。

  舒子昌死后,李嫻雅也盡力養著妾室生的孩子,又送舒文出嫁,如今更是幫助皇帝打理朝事,很是繁忙。

  想到這里,李璟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聽李策的話。

  “姑母,”見到長公主,李璟說明來意,便突然拍了一下腦門,似乍然想起了什么,道,“進出宮禁的憑信,我忘了來拿了。”

  他的演技不太好,逗笑了李嫻雅。

  “無需你拍腦門,我也是要還給你的。”

  李嫻雅說著起身,取出憑信交給李璟,又道:“這個是無需核對,可自由出入的。我那枚魚符,你也要收走嗎?”

  當時情況緊急,圣上給長公主的憑信無需核對。但是魚符需要內廷取出“底根”,勘合后才能放行。

  朝中五品以上官員、皇室宗族,都有魚符。

  李璟若收走這個,就有些難看了。

  “侄子怎么敢收?”李璟嘿嘿地笑,道,“就算姑母寬宏大量,舒文也要把我打一頓。”

  提起舒文,他又夸了一陣嚴從錚,唯恐長公主看不上對方。

  突厥可汗和鴻臚寺卿,似乎身份差距有些大。

  “嚴寺卿好,我早就知道。”長公主含笑道,“只要女兒能留在身邊,即便她嫁給平頭百姓,又如何呢?”

  她說得懇切,李璟撫了一下掌道:“等妹妹回來,我和錦兒,給她添妝,再去吃一杯喜酒。”

  “不知他們走到哪兒了。”長公主掛念道。

  “還在河北道吧,”李璟推算著時辰,“因為帶著嫁妝,車隊有些慢。”

  這么看來,或許年節趕不回來了。

  李璟告辭離開,留下神情復雜的長公主。

  “也好。”她看著皇帝送來的恩賞,臉上波瀾不驚。

  那是價值千金的蜀錦,很適合縫制輕柔的舞衣。而她發福的腰身和當年跪傷的膝蓋,已跳不了胡旋舞了。

  河北道大雪紛飛,車隊在驛站歇兩日,走一日,距離年節越來越近,卻趕不回去了。

  朝廷傳來消息,皇帝再次準了舒文和嚴從錚的婚事,讓太常寺擇個吉日,安排成婚。

  舒文和嚴從錚對視一眼,都有些尷尬。

  “等回了京,”舒文咬了咬嘴唇,道,“勞煩嚴寺卿到皇帝面前磕頭,求他免了這樁婚事吧。”

  嚴從錚站在舒文面前,含笑看著她的臉,道:“下官不去。”

  這幾個字說得緩慢又堅定,像在嚼著什么好吃的點心。

  “你——”舒文氣極,抬手便推了他一把。

  然而嚴從錚的身體很結實,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舒文反而晃晃悠悠,差點跌進他懷里。

  等站穩了腳,舒文惱怒道:“你為何不去?都是你,帶著我逃命就好,偏要拿出賜婚詔書,惹下這么大的亂子。”

  “我帶了它很久,”嚴從錚道,“終于能用,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有多久?”舒文仍在生氣。

  嚴從錚想了想。

  過往的一切,都像是一場漸漸遠離的夢。他曾經想要一死了之,可后來世事變幻,上天眷顧,竟讓他走到此處。

  “我那時從京城離開,只帶了這封詔書,和一些書籍,”他回憶道,“后來北上同突厥作戰,詔書也帶在身邊。有一次染了血,我用棉團擦了很久,才擦干凈。再后來回京,也一直帶著。這么費力,當然要用一用。”

  舒文哼了一聲,道:“帶著做什么?”

  “帶著想,”嚴從錚扶著驛站二樓的欄桿,抬頭去看外面的雪,掩飾內心的悸動,溫聲道,“想我是不是太蠢,失去了什么,錯過了什么,還配不配得到什么。”

  舒文的手下意識按了按自己劇烈跳動的胸口,飛快道:“我不信!”

  她說著轉身,像一只逃脫獵人的兔子,瞬間鉆回房間,“咚”地一聲關上門。

  嚴從錚有些錯愕地笑了。

  “你怕了?”他揚聲問。

  “本公主天不怕地不怕!”舒文在屋里大聲喊。

  嚴從錚便繼續問:“山里的野狼也不怕嗎?”

  “你就是野狼!”舒文回擊。

  嚴從錚笑起來,邊笑邊道:“爐膛里的烤肉快熟了,公主不吃了?”

  屋內靜了靜,很快傳來舒文仍舊蠻橫的聲音。

  “給本公主送來兩根羊排,多抹鹽巴。”

  嚴從錚笑著搖頭,下樓去取烤肉。

  這場雪還可以下久些。

  驛站簡陋,也勝過京都繁華。

  臨近年節,京都更加熱鬧。

  不過林鏡從來都不喜歡熱鬧。

  他跟著一個人,慢慢地走。

  看他喝得東倒西歪,看他摔倒在坊門邊,被旁邊的乞丐驅趕。

  “就這兒暖和,你也來占!趕緊走!”乞丐大聲吆喝著,抬腳便要踢那人。

  那人醉眼迷離,問:“有酒嗎?還有沒有酒?”

  “我這里有酒。”林鏡上前,抬手去拉那人,“跟我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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