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山河美人謀 > 欺君之罪
  那時圣上賜給她金牌,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還說如果哪天葉嬌覺得道阻且長走不下去,就打開錦囊看一眼。

  可事不湊巧,李策要去河東道查問臂張弩案,葉嬌擔心他,就把金牌偷偷放在李策箱子里了。

  沒了金牌,高福又暗示那金牌很重要,葉嬌只好熔掉金釵,重做了一個。

  結果假金牌被李琛派人換走,葉嬌手中拿的這個,是李琛偽造的。

  用對方偽造的金牌來震懾對方,葉嬌心里實在沒有什么底氣。

  這是欺君之罪,為了救皇帝的兒子,她犯了欺君之罪!

  這還是她嗎?她明明厭惡皇室,明明是那種看別人倒霉,等著吃席的人。

  交戰雙方紛紛停下,他們抬起頭,注視葉嬌高舉的金牌,一時震撼莫名。

  想要離開的太子親軍站穩腳步,重新握緊兵刃。

  有些膽子小,又敬畏心重的人,當場便棄械跪地。可他們看到李琛帶來的反軍沒有跪,又有些奇怪。

  跪地的人猶豫著,想站起來。

  “如朕親臨?”一片難捱的沉寂中,魏王李琛開口道,“今日葉郎中早朝缺席,想必不知道,太子昨日才差人拿著這枚金牌,在河東道晉州鎮壓反民,殺傷三千百姓,震驚朝野。”

  什么?

  葉嬌的手有些顫抖。

  太子拿著金牌?葉嬌一直相信偷換金牌的人是李琛,畢竟那時候在政事堂,是李琛主事。

  李策的那塊真的呢?

  李策今早才差人送信,讓她去參觀楚王府,難道李策出事了?

  果然,李琛接著道:“忘了告訴你,你那位未婚夫婿楚王,也因為太子的緣故,重傷昏迷,只剩半條命了。你來抗旨救太子,當真可笑。”

  這都是今日早朝,河東道節度使鄭奉安奏折里的內容,也是李琛謀劃至今,等到的結果。

  因為這個結果,葉嬌手里的金牌就算是真的,也不頂用了。

  更何況,那是假的。

  李琛欣賞著葉嬌的神情。

  震驚、擔憂以及一絲無法掩飾的慌亂。他太喜歡看這樣的神情了,特別是當他控制局面,而對方黔驢技窮時。

  說起來,葉嬌還是他的一步棋。

  看來今日他要贏,而這枚棋子,也已無用。

  “有棋子嗎?”

  紫宸殿內,朝臣三五成群談論今日的事。

  太子李璋偷用金牌,在晉州鎮壓反軍,殺傷三千百姓。如此大逆不道、背德兇殘,李璋這太子,是當不成了。

  有人跺腳長嘆,有人惋惜感慨,當然也有人不相信,為太子辯解。而在這些一本正經的朝臣中,有一人百無聊賴般走到京兆府尹劉硯身邊,問他有沒有棋子。

  劉硯默默站著,沒有回應。

  那官員又道:“這也太久了,久得本官的棋癮都犯了。上回本官從宮門口走到南薰殿,又走回宮門,都沒有用這么久。”

  劉硯仍舊直挺挺站著,像一棵干旱大地上等待春雨的枯樹。雖然著急,卻也無可奈何。

  那官員有些面生,不知是什么時候提拔進紫宸殿參加朝會的。見劉硯沒有反應,他又自言自語道:“你聽到了嗎?宮里吵得很,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吵得很……

  劉硯忽地轉頭看向那官員,問:“從這里到南薰殿,得走多久?”

  南薰殿并不是普通官員可以進的地方,劉硯只是大致知道方向。

  “兩柱香……”那官員一句話沒有說完,劉硯便已經抬腳向宰相傅謙走去。步速匆匆,臉色焦急。

  官員抬頭看著劉硯,見他不知同傅謙說了什么,兩人便走向殿門口,高聲道:“讓本官出去,我們有本要奏。”

  把守宮門的禁軍當然不肯。

  “奉魏王殿下命,任何人不準進出。”

  劉硯同傅謙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驚惶。

  雖然李琛走時的確說過不準進出,但此時禁軍舉刀擋路,那兇神惡煞的模樣,讓人提起一顆心。

  殿門口的動靜驚動了已聊得口干舌燥的朝臣。

  “不讓出去,到偏殿喝口水,總行吧?”禮部侍郎鄒進含笑道。

  禮部侍郎注重禮儀,即便是對禁軍說話,也謙遜有禮。

  “我倒是不喝水,”鴻臚寺卿王玄意也走近道,“就是吃了點蘭那泰國進貢的什么咖喱,這會兒得去趟茅房。”

  鴻臚寺卿掌管各國朝貢、宴勞、給賜和送迎等事項,貢品當然也能提前品嘗。聽說最近吃了不少拉肚子的東西,讓以前羨慕他的朝臣開始同情他。

  “得罪了,不可。”禁軍冷著臉,甚至都沒有放下刀,轉頭吩咐部從道,“去拿個馬子給王寺卿。”

  馬子,是從虎子改良過來,盛便溺穢物的。

  情勢已經緊張到需要在大殿中上茅房了嗎?

  其他朝臣也逐漸意識到事情不對,他們竊竊私語,商量該怎么辦。可這個時候,一人從朝臣中沖出來,不由分說,一腳向那禁軍踹去。

  正是兵部尚書宋守節。

  宋守節原本就脾氣不好,年輕時也曾征戰沙場,奈何如今年紀大了,他踹一腳禁軍,那禁軍一動不動,他自己倒摔了個踉蹌。

  禁軍向旁邊躲閃,唯恐宋守節死在這里,訛詐他。

  趁著這個機會,跟過來的兵部侍郎姜敏大喊一聲:“圣上有危險,我等拼死救駕,誰人敢擋?”

  擋門的禁軍嚇了一跳。

  誰說圣上有危險了?你們不是要喝水吃飯上茅房嗎,怎么是去救駕?

  趁著他們一愣神的機會,京兆府尹劉硯已經沖出去。禁軍下意識舉刀攔,劉硯并未躲閃,揮手格開長刀。

  一道鮮紅的血痕留在刀上,他垂下衣袖,更多的血洶涌而出,灑落地面。

  劉硯繼續向前走去,根本不在乎受傷的手,執拗勇猛。

  兵部侍郎姜敏繼續喊:“禁軍殺大臣了!禁軍反了!快去救圣上!”

  紫宸殿內的朝臣再無遲疑,百多人沖出去。武官在前,文官也不肯落后。緋紅色的官服飄蕩,像一只只撞上黑色巖石的飛鳥,縱死不顧。

  禁軍步步后退,朝臣步步向前。

  他們可不是只會坐在書案后,案牘勞形的文弱書生。他們可為天地立心,可為生民立命,可為大唐朝廷,犧牲性命、忠君報國。

  去南薰殿,去看看圣上怎么樣了。

  就算死在路上,就算被責罰,也不怕!

  東宮的照壁下,李琛仍在冷笑。

  他確認葉嬌手中的金牌是假的,因為那是他找文思院另做的。

  文思院掌金、銀、犀、玉工巧及采繪、裝鈿之飾,能工巧匠的技術日臻完善,比開國做朝廷信物時要強上不少。

  后來換了葉嬌那塊金牌,李琛仔細看看,發現比他那塊的金質和做工差多了。

  這女人愚蠢,竟沒有發現。

  聽說李策重傷昏迷,葉嬌神情大變。

  不管金牌到底是誰換的,她的思思,受傷了?

  剎那間,葉嬌想丟掉金牌,策馬跑去晉州。

  你們打吧,該死的趕緊死,我去救李策了。你們十條命,也抵不過他一條。

  但她站在原地,身體像被定住般,一動不能動。

  但是如果,死的人是太子,李琛繼位,她和李策,絕不會好過。而且她此時心急如焚,還在擔心陛下。

  “太子做了什么,我并不清楚,”葉嬌定了定心神,聲音響亮道,“不過我這塊金牌,的確是圣上親賜。不如諸位軍將陪我到南薰殿一趟,等見過圣上,自然分明。”

  葉嬌先拿出不怕驗看真偽的氣勢,又唬住一部分兵將。

  太子親軍將帥大喜,上前幾步道:“既然葉郎中攜圣上金牌來救太子殿下,爾等還不快快退下伏誅?”

  李琛帶來的是口諭,葉嬌帶來的卻是金牌,他們當然更信金牌。

  一時間禁軍和太子親軍士氣大振,可李琛絕不會錯失斬殺太子、謀權奪位的機會。

  “要去南薰殿,”他厲聲道,“也得等確認你這塊金牌是真的。不然你帶兵闖宮,是要謀逆嗎?”

  “怎么確認金牌是真的?”葉嬌問,“文思院、御史臺、中書閣,你倒是說一個!”

  文思院離這里遠,也未必敢說是假的。而只要李琛敢讓朝臣來這里,他們也會擋著,不讓斬殺太子。

  葉嬌故意拖延著時間,可時間似乎很慢,慢得像在等一滴滴掉落的水,穿透石頭。

  面前的李琛面色冷厲,像露出利齒的豺狼,揮手道:“帶文思院的人上來。”

  他的聲音篤定從容,讓葉嬌剎那間心神大亂。

  竟然真有文思院的人?

  她左右看看,再次握緊大刀。

  實在不行,就打吧,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也不辜負圣上的恩賜,不辜負她身為安國公府的女兒,承擔的使命。

  不知不覺間,太子李璋已經站在葉嬌身前。

  他背對葉嬌,聲音低沉道:“不管文思院的人怎么說,勢必要拼死一戰。你在我身后,別走遠。”

  “你拿的是假的?”李璨不可思議地伸手觸碰金牌,道,“你可真是膽大!”

  “真的!”李璟道,“我信葉郎中。”

  他們著急,李琛也急。

  他問道:“人呢?怎么還沒有帶來?”

  “不必帶來了!”一個聲音在東宮圍墻外響起,那么洪亮,裹挾雷霆萬鈞的力量,揚聲道,“朕來為葉郎中證明!”

  ……

  注:唐朝蘭那泰,就是泰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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