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山河美人謀 > 爾等退開
  如此看來,黏土除了隔水性變差,摻雜的火藥也讓它更易燃,溫度更高。

  這才是軍器監陌刀出問題的根本原因。

  而這火藥是什么時候摻進去的,摻了多少,有心還是無意,他和葉嬌一無所知。

  葉嬌在軍器監吧?離火藥遠不遠?

  未知的一切令李策恐慌,他心跳加快,臉色慘白如霜。

  太子冊封大典,乃至去太廟祭奠先祖,在李策心中都無足輕重。

  他要去軍器監,一刻都不能等。

  駕車的禁軍衛士聽到李策讓他掉頭,莫名奇妙道:“楚王殿下,現在的目的地是太廟。”

  “不去太廟,”李策掀開車簾,命令道,“去軍器監!圣上責罰,有我一人擔著。”

  禁軍聞令掉頭,車上的宗親叫起來:“去軍器監做什么?你讓本王先下去啊。”

  這人正是皇帝唯一住在京都的兄弟,康王。

  他五十來歲,膽小怕事身體也不好。馬車猛然掉頭,康王的腦袋撞上車廂,磕得七葷八素地起來,頭腦昏沉罵李策:“你小子!快讓本王下車!”

  李策卻一刻都不想耽誤。

  “康王叔抓緊車廂,”他頭也不回道,“等小侄到了軍器監,自然放你下去。”

  馬車離開太子儀仗,拐進坊街,飛馳中急速轉彎,康王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他手腳并用爬到馬車前面,扒拉住李策的腰帶,喊道:“什么事啊這么急?本王要去太廟,去太廟——”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遠處軍器監的方向,正騰起一股濃煙。

  黑色的煙塵直沖向天,道旁的百姓紛紛抬手指過去,問:“走水了?”

  走水了。

  在大火燃起的一瞬間,葉嬌手里還抓著一捧土。

  她站在鐵爐前,盯著那兩柄刀,隱約間,感覺刀身上包裹著的黏土似乎一起在燃燒。她覺得難以置信,說道:“取出來看看。”

  工匠聞言夾出赤紅的鐵刀,卻并未放入冷水,而是放在干燥黏土上,讓葉嬌觀察。

  就在這時,一層火焰在庫房突然躥起,王監正大喊一聲:“快跑!”

  所有人都往外跑去,葉嬌跟著跑出去,待他們站在院子里回頭,已經見火焰熊熊,庫房內竄出黑煙。

  “什么著了?”葉嬌問。

  “葉郎中別管那么多了!”王監正指揮道,“走水了!快滅火!今日是太子冊封大典,出了事,大家一起陪葬!”

  軍器監忙亂起來。

  吏員和工匠全部撲過去滅火,好在屋檐下就放著水缸,后院不遠,還有一個池塘。

  葉嬌并沒有閑著,她跟人一起滅火。今日有風,大火引燃了相鄰庫房,但軍器監的人多,齊心協力,總算撲滅大火。

  王監正松了口氣。

  可以了。

  他應了某個人,在太子冊封大典時,走水給太子添堵。所以他在黏土下面,放了一些易燃物。

  大唐重武,大典當日軍器監著火,會讓皇帝懷疑太子德行不足,上天昭示,太子難堪大任。

  至于起火的真正原因,如果追究起來,就都推到葉嬌身上。

  他這個軍器監監正,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王監正轉過身,準備回前廳喝口茶歇歇,順便凈面更衣。但一聲緊張的呼喚,讓他驚訝止步。

  軍器監的大門被踹開,有一人身穿紫色禮服,肩佩綬帶,跑出萬馬奔騰之勢,向這里沖來。

  那人呼喚道:“葉嬌!葉嬌!”

  聲聲急切,那聲音不像是從喉嚨里,倒像是從魂魄中發出。

  王監正認出來人,他拱手走上去,施禮道:“楚王殿下——”

  誰知話音未落,便被李策抬手揮到一邊。王監正退后兩步,險些跌入灰燼內。

  不遠處傳來葉嬌的聲音。

  “殿下?你不是……你不是在參加典禮嗎?”

  她向李策跑來,迅速用衣袖把臉抹干凈,安慰他道:“沒事,我沒事。”

  李策扶住一根柱子,微微俯身,大口喘息。長久的奔跑讓他氣力不濟,血氣上涌,喉頭腥甜。

  他勉力把喉嚨里涌動的鮮血咽下去,點頭道:“無事,無事便好。”

  軍器監的人湊過來,他們紛紛請罪,但是每句話,都是以“葉郎中在庫房測試黏土”開頭。

  這是要把軍器監著火的罪責,全部推到葉嬌身上去。

  葉嬌并沒有否認,她坦蕩道:“不知道怎么就著火了,你們放心,我會向兵部請罪的。這里燒壞的東西,我也會原價賠償。”

  李策蹙眉,看著面帶愧疚的葉嬌,只覺得又生氣,又心疼。

  她襟懷坦蕩,卻不知人心叵測。

  李策抬手牽住葉嬌的手臂,溫聲道:“急什么?到底是怎么著火的,本王還沒有看,怎么就有了定論?”

  此話一出,眾人疑惑不安、面面相覷。站在灰燼前的王監正抬聲道:“怎么著火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是嗎?”李策看一眼燒塌的庫房,涼聲道,“那么本王請問,普通黏土,也會燃燒嗎?”

  他走上前去,踢開一塊爛木頭,用鐵鏟清出一塊黏土,轉頭對匠人道:“這里有火藥署的人嗎?”

  軍器監火藥署,負責配制火藥,并制作火箭。

  這種箭攜帶火藥筒,射入敵方陣營,火藥爆開,能引燃房屋、震懾敵軍,常用來攻城。

  因為救火,軍器監的吏員工匠都在這里。聽到李策這么說,他們相互看看,便有人站出來道:“回稟殿下,小人便是火藥署令使。”

  李策點頭,對他道:“你給本王仔細看看,這黏土里,摻了什么?”

  火藥署令使二十來歲,走路如風,看起來精明能干。他快步上前,蹲在地上捧起一捧土,先讓土從指縫中漏出去,再捏起一點,細細揉搓。

  土還很燙,倒塌的庫房還冒著煙,風向偶爾轉變,眾人就要被嗆得連連咳嗽。然而他們誰都不敢走,目不轉睛、膽戰心驚,等著令使的答案。

  那令使看著看著,便神情改變,眼睛瞪大,鼻子湊上前去聞,接著皺眉,若有所思又猶豫不決,沒敢開口。

  李策看到他緊張得不敢呼吸,臉色越來越紅。

  他冷聲道:“看仔細,若看得馬虎,本王再請人便是。到時候有關人等,全部都到大明宮去,聽從圣上發落!”

  “殿下,”火藥署令使站起身,撩袍跪在李策面前道,“若小人所看不錯,這黏土里,混有黑火藥。”

  軍器監人人變色,王監正上前一步,踹在火藥署令使身上。

  “胡說八道!”

  他踹了一腳還覺得不夠,又胡亂撿起一把尚未開刃的刀。軍器監眾人連忙把刀搶下來,把他向后拉去。

  “黑火藥,”李策俯身取了一把土,撒落地面,冷笑著搖頭,“陌刀鍛造不出,便是因為這黑火藥。今日庫房大火,也是因為這黑火藥。本王想問一問火藥署,你們到底是怎么存放的火藥,如此兇險之物,也能到處亂扔嗎?”

  他聲色俱厲,嚇得軍器監跪倒一片吏員。

  王監正面色劇變,喘著粗氣,遲遲不語。

  在這僵持的時刻,一直等在軍器監外面的康王負手而來,試探著道:“楚王?李策?能走了吧?別誤了太廟祭拜的時辰啊。”

  李策沒有打算走。

  他轉頭對康王道:“今日就請王叔做個見證,本王要查一查軍器監。”

  “見證?軍器監不是有監正嘛,王監正。”康王打著哈哈,退后幾步,便往門外走,恨不得離這些是是非非遠一點。

  李策并不去追,而火藥署令使交代道:“殿下,火藥全部統一保管在距此三十丈外的庫房,遠離火星易燃之物。且數目多少,也記錄在案。若有疏漏之處,便是前些日子更換過庫房,搬動中掉落一些,恰好落進黏土里,也有可能。”

  這令使是想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李策向遠處的庫房看了看,面色稍緩。

  葉嬌聞言道:“以前火藥保管在哪個庫房?”

  “就在此次黏土庫房旁邊,”火藥署的人七嘴八舌道,“幸虧搬走了,要不然這回可完了。”

  眾人紛紛點頭,都心有余悸。

  可李策的目光卻突然凝滯。

  “那是什么?”他問道。

  火藥庫房的上方,正冒出一縷青煙。

  那煙并不大,卻讓所有人瞬間慌亂如麻。

  “火藥!火藥!”許多人要往火藥庫房的方向跑,卻又驚駭萬分地退回來。

  誰知道那些火藥什么時候爆炸啊?此時跑過去,必然尸骨無存!

  “快出去,出去!讓所有人離開軍器監,疏散附近百姓!”王監正臉色通紅,暴跳著大喊大叫。

  “水!”可是李策卻喊道,“水呢?”

  火藥庫不能炸。

  這是震懾敵軍的火藥,這是保護百姓的火藥。

  他不愿意看到今日京城房倒屋塌,火燒長街,百姓流離。

  “水!”李策拉住一個奔跑的吏員,聲音嘶啞。

  那吏員戰戰兢兢,尚未說話,有人往李策手中,遞了一桶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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