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四周能安靜一些,李策便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這么多年了,他對于密閉黑暗的空間,還是會難以抑制地恐懼。
李策曾經以為有關古墓的夢魘會永遠消失,畢竟他心里多了一個姑娘。
那姑娘的靈魂炙熱透亮,像是有金燦燦的光芒,照進每一個可怖的角落。想到葉嬌,李策的手指握緊腰間的桃形金墜,勉強讓自己穩住心神。
鼻翼微動,他終于能順暢呼吸。
流民們正在亂糟糟地說話。
“這要關多久啊!”
“咱們怎么成反賊了?”
“到底是為什么?不會殺頭吧?”
嘈雜紛亂,燕云出聲讓他們安靜。
“你們怎么成了反賊,你們自己不清楚嗎?”他訓斥道,“你們穿著軍服,正好讓閻季德栽贓我家殿下反叛!”
現在看來,禁軍們大多都不知道這些流民存在。今日他們跟著李策,閻季德又在高臺上演那么一場戲,禁軍恐怕都信了他的污蔑。
這種誣良為盜的手段,倒是高明。
“不是不是!”流民連忙道,“等我們一出去,調出官衙里的戶簿籍帳,查一查,就知道我們是甘州的,根本不認識楚王殿下。”
想到這里,流民們又都高興起來,可是青峰冷不丁開口道:“你能想到,閻季德也能想到。現在我倒覺得,他表面關我們,實則是要滅口了。”
青峰的分析讓流民們炸開了鍋,直到一個沉穩鎮定的聲音響起。
“燕云,”李策清聲道,“火。”
黑暗之處需要有火。有了火,就有了光亮,人心也就定了。
燕云和青峰懷里都揣著蠟燭和火折子,這是他們在皇陵跟隨李策時,養成的習慣。
點燃的蠟燭火苗微弱,李策接過來,對眾人說話。
“本王聽說甘州有一種狼,若它們單打獨斗,連野豬和鬣狗都打不過。可一旦它們成群結隊,就連最兇猛的老虎,都要退讓三分。本王既然來楊泉山救你們,就不會讓你們死在這里。你們七十九人,是要做瑟縮在洞里的老鼠,還是要做抱團決斗的狼?”
李策手持蠟燭站在山洞里,微弱的燭光照亮他的玉冠、他的臉頰、他漆黑堅定的眼神。
人群很安靜,一雙雙眼睛看著他,憂愁和恐懼逐漸消散,眼神越來越亮,像田野中燃起的篝火。
“我們聽殿下的!”流民紛紛道。
“我們相信殿下!”他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好,”李策道,“你們跟著燕云留在這里,想辦法撬開石門。青峰跟著本王,到山洞深處探路。這里有風,興許前面會有活路。”
流民答應下來,李策手持蠟燭走在前面。
他的速度很慢,心中仍舊有揮之不去的恐懼,但是步伐卻很堅定。
這一次不是他自己,這一次,他身上肩負著幾十條人命。
無論是誰想要他們的命,上天也好,佞臣也罷,他都要舍命相搏,討一線生機,帶流民回家。
閻季德神情陰沉。
他站在帳內,魁梧的身板像山石般立著,手指卻在發抖。
其實事情進展得很順利。
用流民騙來李策,引他觀賞軍陣,再擇機誣陷李策謀反,把他和那些流民都關進山牢。
接下來,只需要引爆炸山的火藥,就能把他們全部活埋。
等圣上問起來,就說不知道山洞為何塌落。
李策帶著那么多身穿軍服的人,又已經死了,謀反罪名坐實,就算圣上責備,閻季德也罪不至死。
不能讓李策活,不能讓他見到圣上。
李策已經知道了七年前順嬪瘋傻的真相,那么閻季德和李策之間,就只能活一個人。
但閻季德總覺得心中不太踏實。
如果晉王在就好了。
那個喜歡看書的年輕人,有深不可測的心機。
部下正在為閻季德包扎傷口,而帳內的另一個禁軍躺在席子上,奄奄一息。這正是前去刺殺李策的禁軍,名叫陸水生。
陸水生的腹部被匕首刺破,好不容易回來報信,已經只剩下半條命。
“將軍……”他掙扎著想要起身,“讓我去吧。”
需要有人點燃火藥。
火藥埋放的地點總共有兩處,只有閻季德和陸水生知道。
閻季德沉沉地搖頭,眼中露出一絲憐惜,揮手讓為他包扎的部下離去。
他走到陸水生面前,居高臨下,嘆息道:“這一次兇險叵測,我怕自己敗了,你要被人嚴刑拷打受盡折磨。所以就讓我,送你走吧。”
陸水生的眼睛猛然睜大,抬頭要爬起來,閻季德的手已經覆蓋他的口鼻,把他緊緊按住。
陸水生拼命掙扎,肚子上的傷口崩裂,血流了一地,人也終于動彈不得。
葉嬌繞著楊泉山,走了約莫一個時辰。
既然洞口的門推不開,她就再想想別的辦法。無論如何要守在這附近,不能讓李策那個混蛋就這么便宜死了。
有沒有,別的洞口呢?
沒有山路,很多地方是山羊踩的小道,爬上去,就找不到下的地方。她手腳并用,嚇跑一只兔子、好幾只松鼠,她自己也摔進樹葉堆里,距離一個獵人布下的陷阱,只有半丈遠。
躺在地上時,葉嬌似乎聽到什么動靜。
山石之下,有細微的說話聲。
她仔細聽了聽,確認不是幻覺,也不是動物的聲音,立刻激動起來。
“下面有人嗎?”她喊了喊。
里面的聲音卻不見了,看來山洞通向她下面,那些人又去了別的地方。
哪里?會去哪里?
葉嬌的視線迅速掠過四周,這里曾經有一條黃河的支流,山洞是楊泉山的百姓為了引水開鑿的。后來黃河改道,也就沒了水。
那既然是這樣,有水出,就有水進。
哪里?
得是靠近黃河支流古道那邊!
葉嬌爬起來向山的另一側跑去,果然,看見古道,看見被幾塊巨石堵住的洞口。
洞口竟然是開口斜著朝上的,里面的人想出來,得先挪去石頭,再向上攀爬。
葉嬌正要搬動石頭,便見里面有人用力一推,一塊西瓜大的石頭滾下去,灰塵散開,石洞中露出一個渾身是土的年輕人。
“青峰!”葉嬌道。
“武侯長!”青峰滿臉驚喜,又扭頭看向身后,大喊道,“殿下!武侯長來了!”
他是真的開心,因為這次相見,青峰愿意收回他心中對葉嬌的全部成見。包括城門的盤查,和要脫他主子衣服的刁蠻。
從今往后,您就是我的半個主人!
山洞中響起李策有些緊張的聲音。
沒有激動和欣喜,只有五個字:“你怎么來了?”
“我愛來就來,你管得著嗎?”葉嬌退后一步,讓青峰爬上來,再斜睨洞內一眼。
“呵,變成大老鼠了。”她笑嘻嘻地取下刀鞘,伸到洞里搗李策的頭,邊搗邊道,“來,抓住這個爬出來。”
李策原本站在石頭上,伸手就能夠到洞口,卻被她搗得無可奈何地躲避。
正在此時,忽然聽到“轟”地一聲巨響。
耳中隆隆,山石震動,鳥雀驚飛,石塊翻滾掉落,葉嬌腳下不穩,連忙蹲下扶住洞口。
“怎么回事?”她驚駭道。
“是火藥!”李策臉色慘白抬頭,仔細聽著山洞中的余音,對青峰道,“火藥在東側炸響,距離此處應該不遠。這一次洞里沒有坍塌,他們不會只炸一次,你去阻止第二次!”
“是!”十萬火急,青峰沒有半刻猶豫,迅速跑了。
“快出來!”葉嬌不再逗弄李策,跪地伸出手。
李策卻轉頭向洞里看了看。
“我得回去,”他正色道,“既然找到了路,我得帶他們出來。”
李策的手離開洞口,就要跳下石階。千鈞一發之際,葉嬌抓住了他的手臂。
“萬一……”她的臉色像蠟紙一般,“萬一你在路上,山洞塌了呢?”
“里面還有八十個人。”李策心急如焚,要掙脫葉嬌的手,又怕弄疼了她,“你快回去,以免被落石砸到。不要露面,別讓任何人知道你今天在楊泉山。快!松手!”
他的左手被葉嬌控制,右手探入胸口,取出一根信煙,遞給葉嬌。
“幫我燃放這個!我那些人,該來了。”
葉嬌緊緊抓著他,眼中充滿淚水,一字一句道:“他們的命是命,你的就不是嗎?”
李策頹然笑了,眼眸中有幾分失落,幾分悲傷。
“我的命,只有幾個月了。換他們八十條,很值。”他沉聲道。
“狗屁幾個月!”葉嬌暴躁地罵他,“我問過王遷山,他說你的命數時時在變。我有你的八字,你是壬午年辛亥月丁亥日戌時三刻生,對不對,對不對?”
李策的眼中劃過一絲驚訝,可他還是掰開了葉嬌的手,頭也不回地鉆入山洞。
“幫我守著洞口!”為了避免葉嬌跟進去,他遠遠地囑咐著。
聲音消失,人也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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