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山河美人謀 > 她的輕浮
  是丫頭水雯端來的橘皮湯喚醒了葉嬌。

  天光已經大亮,是第二日了。她躺在熟悉的房間,聞著熟悉的醒酒湯,模糊記起昨日的事。

  醉仙樓的牛肉煲和葡萄酒,以及燈籠的柔光里,嚴從錚的歉意。

  “我是怎么回來的?”葉嬌問。

  水雯嘴快,似乎就等著葉嬌問這一句,說話像倒豆子般劈里啪啦。

  “是九皇子殿下把小姐背回來的,幸好奴婢出門接,沒被別的人看到。殿下看起來又辛苦又狼狽,額頭都是汗水,送小姐回來后,扶著墻才能走回去。”

  扶著墻……

  葉嬌往錦被里縮了縮,手指捏了捏自己腿上的肉。

  他行不行啊?

  那副樣子柳枝都能壓彎,更別提她這個一百斤的姑娘。

  心里想著,索性翻過身去趴在床上,胸脯擠壓著床,驀地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

  葉嬌瞇起眼,想起昨日她在李策背上時睡時醒,后來……

  葉嬌腦中“轟”地一聲,記起了更多。

  月光灑滿長街,她的唇湊近李策的耳朵,整個人軟綿綿,像煮熟的面條。

  她說醉話,在他的肩膀上擦口水,咬住他的耳朵,逼他背著自己轉圈圈,逼他唱歌背艷詩。

  他笑著轉圈,吟誦的卻不是艷詩。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這是李長吉的名詩《苦晝短》。

  這首詩豪情萬丈笑問天地,性情傲岸不肯屈服,跟艷詩一點都不沾邊。

  李策像撕開了什么偽裝,聲音抑揚頓挫清爽不羈,卻又飽含灑脫無畏。似被狂風吹打的猛禽,似被巨石壓住的靈獸,似萬丈深淵下,潛在水底的龍。

  李策不聽話,而葉嬌自己,簡直——比露肚子的舞姬都輕浮放蕩。

  完了!

  不能見人了!

  “小姐,你怎么了?”水雯伸手觸摸葉嬌的額頭,“不熱啊,怎么臉這么紅?”

  好氣!

  葉嬌捶打床頭。

  本來是要吵架分手的,怎么就一起吃酒,被他背回來了。

  “我吐了沒?”葉嬌嗡聲問。

  水雯趕緊寬小姐的心。

  “沒有,小姐是擔心吐在殿下身上嗎?”

  “不是,”葉嬌坐起身,“昨晚酒肉太好,我怕糟蹋了。”

  這事兒得有個了斷,必須有個了斷。

  她接過醒酒湯,咕咚咕咚喝下去,水雯絮叨外面發生的大事。

  “圣上封了五位皇子為王,還有九皇子呢。”

  “哦。”葉嬌魂不守舍道。

  “二皇子仁厚孝順,剛剛晉封,就去代替九皇子守靈了。”

  “怎么是代替呢?”葉嬌放下碗,“墳里埋的不是他祖宗?”

  也就李策好欺負,病得要死還守那么久墓。

  水雯嘿嘿笑笑,繼續說別的事。

  “上回乞巧宴求親的肅王殿下,小姐還記得嗎?”

  葉嬌的神情恢復了自在,跳下床道:“記得,還記得他的狗。”

  聽說那條狗已經醒了,就是威風大不如從前,看到女人就哆嗦,比老鼠都膽小。

  “他啊……”水雯賣著關子道,“被皇帝丟去南地就藩了。”

  肅王的部下都在北地,這么多年也習慣北地的水土。“就藩”二字說起來好聽,其實是褫奪了軍權,隔絕人脈,趕出京都,扼殺了繼承帝位的可能。

  恐怕肅王身邊的人,這會兒已經作鳥獸散了。

  只是——

  葉嬌想起李策來,那日他讓葉嬌忍下,他讓李璟等等,沒想到肅王的結局真的這么差。

  差到葉嬌覺得換柳枝的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就如此嚴重。

  皇子們,已經開始爭奪太子位了嗎?

  李策晉封楚王,他雖然身體不好,但他周身的氣度,異于常人的聰慧,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甚至他曾經吟誦過的兩首詩,都不同尋常。

  葉嬌抱緊胳膊,覺得周身發冷。

  不行,安國公府不能同奪嫡有關。

  以前國公府不是這樣的。

  聽兄長說,他小的時候,家里的客人很多。逢年過節,拜訪的人摩肩擦踵。他們說情真意切的話,帶著自家的孩子,希望能讓晚輩結交,相互照顧。

  宮里經常送賞賜過來,有些是老太后送的,有些是新帝和皇后。除夕賜菜,安國公府甚至會比別家多一個點心。

  說是送給孩子們吃。

  葉嬌的父親雖然沒有官位,但他東奔西走,為皇帝處理一些朝廷不方便出面的事。有時候甚至要到藩屬國去,半年才能回來。

  后來呢,兄長去給人賀壽,都能被趕出來。他們把安國公府的禮物丟到大街上,再“呸呸”幾聲,以示不屑為伍。

  兄長已年過二十,卻尚未婚娶。姐姐嫁出去,又橫遭欺辱。

  兄長私底下說,這是因為姑母嫁給陳王,陳王謀逆被誅,把國公府卷入了驚濤駭浪。

  海量的銀子花出去,欠下無數人情,父親離家修行,祖父的舊部主動避嫌,這件事才算揭過。

  原本枝繁葉茂的國公府,如今像一艘破爛的小船,經不起半點風浪。

  葉嬌神思沉沉。

  她喜歡拳腳和武力,不喜歡苦思冥想。今日她想得有些多,想明白了,便覺得那件事不能再耽擱。

  昨日就該說清楚的。

  怎么能嘴饞成那樣呢?

  一面說話,水雯已經給葉嬌梳好頭。

  “小姐今日有什么安排?”她問,“奴婢問了,廚房做了粉蒸肉和水盆羊肉。”

  葉嬌的肚子叫了一聲。

  她猶豫著,問:“有胡麻餅嗎?”

  “當然!椒香酥脆。”

  葉嬌終于當機立斷道:“先吃飽再說。”

  “笑什么呢?”

  趙王府上,李璟盯著棋盤很久,才放下一顆棋子,放下后覺得不對,偷偷換一個位置,問李策道。

  他擔心李策看到自己換棋。

  李璟好不容易說動李策打賭,誰輸了誰請對方吃酒看戲。當然李策身子差,不能飲酒太多,主要是李璟吃。

  這簡直是穩賺不賠的買賣,李璟已經通知幾位兄弟給肅王餞行。人多,這頓飯能吃窮李策。

  “我沒有笑。”李策低頭看一眼棋盤,隨意放下棋子,繼續等李璟。

  李璟再次陷入思考權衡,他屏息凝神放下棋子,把之前的一處也挪動下,才假裝輕松地同李策搭話。

  “你托著腮幫子笑半天了!耳朵紅得像雞血,肯定有事兒!”

  他有事兒嗎?李策低頭看棋盤,再次丟下一顆子,忍不住扭頭,看看銅鏡里自己的臉。

  笑容是不自覺在唇角散開的,怎么都收不回去。

  他想起昨夜的事,那姑娘在李策后背上伸開胳膊和腿,在他的快速旋轉中,大喊道:“吾乃陀螺精轉世!”

  陀螺精……她可太有趣了,李策回來時笑了一路。

  “你可準備好銀子吧!”李璟慎重落子后道,“兄弟們都特別能吃。”

  不光能吃,還喜歡找人伺候。說不定整條街的胡姬都得請來,樂伶和舞姬陪著,簡直是一日千金的活法兒。

  太高興了,李璟想,趁王妃心情好,說不定準我再納幾房姬妾。

  李策點頭看看棋盤,手里的棋子落下去,起身道:“你輸了。”

  “怎么可能?”李璟叫起來,“棋童!快來數數,我就不信了!”

  李策走到院落里去。

  房間太小李璟太吵,盛不下他的快樂。

  外面有風,李策輕咳一聲,便見院門打開,他的眼睛亮起來。

  “嬌嬌。”李策道。

  遠遠地,葉嬌對李策施禮。

  她今日穿著碧藍長裙,肩裹一件霜色披帛,看起來穩重素雅,不似平日那般活潑。

  “楚王殿下,”葉嬌對他施禮,像是換了一個人,“奴家來同你說件事。”

  屋內的李璟在大呼小叫痛心疾首,李策走得離葉嬌近些,含笑道:“出去說吧。”

  “在這里就好。”葉嬌似乎唯恐發生什么,唯恐她自己變卦。

  李策的笑容漸漸僵硬,聲音依舊柔和。

  “請小姐示下。”

  葉嬌深吸一口氣道:“我想了想,吵架也不見得要當著大家的面。今日我走后,就算吵過了,我同楚王殿下,從此之后就只是普通朋友。為了感謝你昨日的酒肉和護送,我給你帶來一根人參,算是謝禮。”

  她說著轉身,從丫頭懷里接過人參,塞給李策。

  那人參支大蘆長價值不菲。

  李策沒有接。

  “為什么?”他問,聲音寂寥難過。

  ……

  注1:古代的重量單位跟現在的不太一樣,古代的一百斤也比現在的輕很多,但我不能說葉嬌是個快兩百斤的姑娘,所以這里是按照現代人的斤數說她一百斤。

  注2:專家根據出土的文物推斷,最早的陀螺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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