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進倉和鄭淑葉剛在院門外下了車子,就看到院子里老歪正在捉雞。
雞飛狗沒跳,咬咬跟著下地去了。
鄭淑葉眼睛盯著院子里那激烈的場景,抬手擋住了小梁。
因為她感覺很新鮮,想看看那到底是在干什么。
不想打擾。
倆人并排推著車子,她在小梁右側,抬手擋住他的胳膊,順手往下抓住了他扶著車把的右手。
因為院子里場景太激烈了,她有點緊張。
可能當女英雄坐下病了吧,一緊張就想抓著點什么。
尤其小梁在身邊的時候。
這幅畫面,從后面看,怎么看怎么讓村里人掉一地眼珠子。
他倆因為關注院子里面,渾然不覺身后的胡同口,墻角處,已經湊了不少的婦女。
一邊偷看,一邊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今天逢集,那些剛從集上回來的,或者沒下地的婦女,在大倉和一個蹦俊的大閨女剛進村的時候,就被她們注意到了。
同時引起關注的還有狗。
有那么幾只狗狂吠著妄圖追趕鄭淑葉,鄭淑葉嚇得車子都差點沖到溝子里。
幸好有護花使者梁進倉。
狗子們認得大倉,是本村咬咬的主人。
在大倉驅趕了幾次之后,狗子們也就悻悻散去。
沒散去的只剩下那些好事的婦女。
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的,尾隨著到了大倉家外圍。
議論,觀賞這倆青年人。
很明顯,大倉這是自搞對象了。
居然比上次訂親的那個閨女還高,還俊!
反正咱們村找不出這么好的人材來。
這要跟大倉結了婚,那絕對毫無疑問是本村媳婦的頭把交椅啊。
婦女們都羨慕壞了。
大倉前邊訂親的那個,雖然黃了,但人家也是十里八村一枝花,現在帶回來這個,比上一個還好。
看來啊,大倉注定就是娶個好媳婦的命。
然后,婦女們看到大倉倆人在院門外停住了,也不知道往院里看什么。
反正人家那俊閨女還不閑著,停這么一會兒,就伸出手攥著大倉的手。
婦女們都壓著嗓子沸騰了,一個個擠眉弄眼,推推搡搡地表示興奮。
“哎,這就拉著手了!”
“懂什么你,自搞對象都這樣!”
“那閨女對大倉還真熱乎啊!”
“比你對你男人還熱乎吧?”
“熱乎什么,好幾天都沒讓他近身了。”
“嘁,撇什么清,一黑夜不把腿搭人身上就睡不著覺,當我不知道啊……”
越說越跑題了,音量也控制不住,更是忘了注意隱蔽。
鄭淑葉回頭一看,嚇一跳,后邊什么時候冒出這么多人來?
羞壞了,打了小梁胳膊一下:“進去啊!”
“哎,大倉。”后面嫂子輩的婦女就起哄吆喝,“今晌午吃什么好飯?”
“炒肉,你來吃吧嫂子。”大倉丟下一句,帶著鄭淑葉進院去了。
院子里,因為老歪的捉雞正在關鍵步驟,屏氣凝神,心中無雞眼中有雞,倆人進來也沒有打擾到他。
在旁邊,還站著個干瘦老頭,手持小小布袋一副高手風范很裝逼地站著。
這是老歪請來的閹雞匠,走村串戶給公雞做絕育手術的專業人士。
小布袋里裝著小刀、小鐵鉤、小剪刀、針線等專用工具。
老歪別看腿腳不是很靈便,逮公雞倒是身形如燕。
他已經成功把一只公雞逼到角落,然后使出鴨步換形,出手快如閃電,將公雞一把逮住。
閹雞匠立即走上去開始工作。
可憐的公雞先生被兩個人死死按住,嘴里發出凄厲的慘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其絕望可知。
閹雞老頭手里的刀剪上下翻飛,不一會兒兩顆乳白色小蛋蛋被他從公雞腹部一側鼓搗出來,手法熟稔而血腥。
鄭淑葉直接嚇壞了,不由自主又抓住小梁的胳膊:“這是干什么?太殘忍了!”
小梁表示同情,但又無奈地說:“閹雞,就是給他做絕育手術。”
鄭淑葉脫口而出:“雞也計劃生育?”
“……”小梁苦笑著搖搖頭。
“計劃生育”這個名詞,在接下來的若干年里,對于農民來說,都是個擺不脫的噩夢。
太多太多的農民,不管男的女的,躺到手術臺上的時候,大概跟這位公雞先生的絕望是一樣的,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71年開始,一份批轉的《關于做好計劃生育工作的報告》,已經首次把控制人口增長的指標納入國民經濟發展計劃。
80年,國家開始大力提倡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
他知道,到今年的9月,計劃生育會被確定為基本國策,12月會被寫入憲法。
也就是說,違背計劃生育就是違法了。
從此正式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計劃生育。
也在轟轟烈烈撞擊著千百年來農民的生育觀念。
對于農民來說,一定要生兒子,是因為祖祖輩輩從事的都是重體力活,在自己老得體力下降時,家里的勞力不至于接續不上。
所謂的養兒防老,不僅僅是讓兒子給自己養老送終,更重要的是田地里的重活,總要有人干。
這是不得不面對的生活現實。
還有,沒有兒子就絕戶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刻在老農民基因里的觀念。
當然,農村戶口的,如果第一胎是女孩,還可以申請二胎。
但對于農民來說,哪怕有十個閨女,也趕不上一個兒子。
寧讓兒子打殺,不做絕戶疙瘩,這是思想因素。
可是生兒子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即使生了兒子的,一子是險子,所以有一個兒子的還想生第二個。
有兒子的還想要個閨女,燒酒壺。
也就是說,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對于農民來說,無論從現實生活還是思想觀念上,都是無法接受的規定。
既然不想接受,那就只能像對待公雞先生一樣,給你來個一勞永逸了。
但是,人跟公雞先生最大的區別就是,人什么都知道。
也許公雞先生剛被逮住的時候,還僥幸地安慰自己,別怕別怕,這是要給自己做足療呢。
但人不會這樣想,每個被送上手術臺的育齡男女,都知道要把自己閹了。
你只要有一個兒子或者倆閨女了,就必須結扎。
試想從前的時候,嚇唬人最狠的一句話,不是殺了你,而是,閹了你。
現在,終于不是嚇唬你了。
來真格的了。
多可怕吧!
那么沒辦法,肯定就是各種逃避,各種抗拒。
于是,整個計劃生育的過程,尤其是前期,就是一個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的過程。
在計生人員入戶強制執行時,拉響炸藥包的。
捅死計生人員的。
各類案件比比皆是。
從而后來有人總結,稱計生工作是“天下第一難”的工作。
梁進倉深以為然。
別說是對人了,就看對付一只大公雞,按住這么一會兒,繼父的額上就見汗了。
還差點被它的爪子撓著。
唉,繼父打了半輩子光棍,差點被天閹了,好歹有個家,做閹雞匠的幫兇倒是毫不留情,沒有同理心啊!
不過,這都是農村人的無奈之舉。
因為公雞雄性十足,性情暴烈,攻擊性強。
活動量大,吃的就多。
更過分的是整天跟母雞們鼓搗那事,縱-欲-過度導致精瘦如柴,到年底的時候也出不了幾兩肉,而且肉質腥氣不好吃。
去年,小四兒去鄰居家玩兒,那家留了個大公雞配合母雞,準備來年春天孵小雞。
那真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嬪,護母雞護得很急,小四兒剛進院,它跳起來就啄,差點把小四兒整成個“雞擰”。
把它閹了,它就能好好長肉而不分心,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問題。
不過現在看到那位被閹了的公雞,蔫蔫的,眼神幽怨,人同此心,梁進倉不由自主褲襠里一陣發涼。
鄭淑葉似乎比他的驚嚇度還要嚴重。
看到老歪的眼睛又在瞟向另一只大公雞,她一個勁兒扯小梁的胳膊:“能不能放過它啊?我看不下去了!”
“叔!”梁進倉叫道,“算了,別禍害它了,留著吧。”
呃!
全部身心搞雞的老歪這才看到老大回來了。
讓他一下子手足無措的是,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俊閨女拽著老大的胳膊。
天上掉下來的嗎?
太好看了也!
對于一個最遠到縣城做過腿部手術的老農民來說,人過四十大半輩,什么時候見過這么漂亮的姑娘!
“好好好,”老歪不再捉雞,身體一歪站了起來,“那就留著。”
畢竟,家里的二把手發話了嘛。
干瘦老頭閹雞匠不樂意了:“可我都來了!”
“沒事沒事,”梁進倉支住車子趕緊掏錢,“全部算上,一共多少錢?”
干瘦老頭收了錢還是有點唧唧歪歪,畢竟他干完活不僅僅收到手術費,還會收獲不少白色的小蛋蛋。
他都是一家家攢起來,回去炒了下酒——據他自述,只要他上集干活,老婆子都要瑟瑟發抖呢!
梁進倉大概猜到他干瘦的原因了。
又給補了兩塊。
干瘦老頭這才高興地走了。
“可這,你娘回來——”老歪為難地指著另外幾只神氣鮮活的大公雞。
他怕一把手回來不好交代。
“沒事,我跟俺娘解釋。”老大說道:
“現在包產到戶,都有余糧了,日子越來越好,也不差那幾瓢糧食。
以后就不要閹雞了,也讓大公雞走上社會,跟著過兩天好日子吧。”
不光是鄭淑葉替大公雞求情,梁進倉也覺得自家已經有余力講點人道了。
要知道家里公雞少母雞多,被閹的公雞整天守著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小母雞,該是多么地問君能有幾多愁!
最多快過年的時候把它關籠子里隔離起來,好吃好喝伺候著讓它長胖就是……
一扭頭,他看到了正要從屋里走出來的英子。
站在堂屋門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僵在那里,右手握拳狀堵在嘴上。
就像一尊塑像一樣,微微低著頭,站立的思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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