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九百四十六章 陰晴圓缺
  范家從那場足夠撼動夏松格局的無端大難里抽身,究其根本,在范家老者口中,與范家在夏松根深蒂固牽連甚小,甚至與范元央在朝堂里官位青云直上,幾近走到最高處亦無甚干系,世家大族即使勢力不容小覷,若沒同山間宗門扯上莫大瓜葛,朝堂往往還是和世外修行人井水不犯河水。縱使世家因受山間宗門照拂,然而自打從天下亂象初起,宗門同世家往來就越發稀少,到眼下范家已同山間世外的修行宗門,相交甚淺,唯獨把控住文人官位,憑夏松朝中立身的老少文人臣子,才可撐住整個范家。

  所以范家知曉其中深淺謀斷的老者,從來都不覺得能從這等震動夏松的大事里保全自身,只需舍去范元央這步棋,是因范家勢大,致使當今夏松圣人不得不大事化小,息事寧人,而是因夏松圣人惦念范元央連同范家對朝堂社稷有功,才不肯向范家動起刀斧。

  一位惡疾纏身,常年體魄羸弱的天子,如是當真要動刀,勢必疾如風雷,勢比狂瀾,豈能留有令人反悔的余地。

  趙梓陽乃是外人,但范清迦執意相邀,亦有三兩次聽過范家輩分甚高的老者教誨后生,可謂是字字句句皆說在尋常人難以料想的七寸處。范家府宅周遭的子嗣后人,即使是垂髫之年的孩童,也需規規矩矩盤膝坐定,聽范府老者講說教誨,不求憑這年紀就能想通學明,但耳濡目染,歷來是名門宗族育人的良方,只需略微觸及淺嘗輒止,到過后年歲漸長學問漸深,精于世故官道,照舊能從年少所得中汲取好處。

  此番赴皇城,范清迦并無例外,照舊是易容而后使面紗遮擋,本來清麗冷絕面皮,再度變為尋常無奇的女子模樣,且瞧面向很是有兩分刻薄。李扶安倒是依然有心替趙梓陽擋災,說災倒是有些不恰當,畢竟在這范家里外,能瞧上趙梓陽這等江湖武夫的可并不在多數,故而即使是有老者隱約窺出此人不凡,名聲照舊不見得能扭轉,何況還有李扶安這等游手好閑的疲懶人,于是更是瞧這位既無家世也無學問的江湖人不順眼。可范清迦這回難得也是開口,令李扶安去往別處安生,自己則與趙梓陽同處車帳,饒是李扶安知曉后者心思,望見這位自打其父身死后眉宇間增添兩分凌厲的女子,依然是不好開口。

  “春深固然能瞥見夏時景致,言說人間好,但一路去往皇城,總是覺得心頭不甚安穩。”

  登程一日,范清迦除去將車帳緞簾挑起,朝外張望景色,再無過多舉動,直到日暮時節才緩緩開口,并不似是同對座已然打過六七次盹的趙梓陽攀談,如是自言自語,眼瞼低垂,青蔥指撫緞簾,神情清冷。

  “此去皇城可比不得上回,過街鼠人人都想要逞強踢兩腳,那時是危急關頭,范家都保不得你這位千金,這回著實無需擔憂,塵埃落地皇城重歸繁華昌盛,別人不曉得姑娘是范家長女,也應當知曉車帳乃是從富貴人家而來,放寬心些,賞賞外頭遲春景象,怕是沒幾日就能去到皇城。”僅僅慵懶抬起兩眼,話語說出口來,趙梓陽才覺察出不妥,欲要添上三言兩語,猶豫再三,還是未能開口,往日常自詡言語相當有分寸,這回卻難得說出兩句頂不中聽的話來,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再度啟唇。

  尋常人去往皇城,多半要覺得如何都是好事一樁,正好可趁春正好時,沿路觀花濺水,接此稍沐心頭塵灰,但對于范清迦而言,如非是有要緊事,大概此生每逢踏進皇城,為首念頭,就是當初范元央身死皇城外,哪里會有半點賞景的心思,又何來的寬心二字。勸人寬心,理應是人間最沒道理的推心置腹舉動,但偏偏趙梓陽將兩句最不應當說的話盡數道出,全然未曾顧及范清迦所思所想。但為何到頭亦不曾再出言勸慰或是補上三言兩語,趙梓陽自己都不曉得。

  “其實說得也沒錯,不需有甚自責。”但范清迦只是余光瞥過一眼趙梓陽別扭至極的神色,就窺見后者為難處,淺淺笑道,“夏松地勢大多平坦,卻也不乏嶙峋山麓高下錯落長嶺寒潭,單要說一路上只惦記著令自己覺得困心之事,反而不美。自幼時爹爹就曾教訓過,凡人間事需向身前看,身后事不論輕重,行路時莫要太在意,女子家優柔寡斷理所當然,但范家長女不可如此,在其位謀其事,興許爹當年進皇城前也猜到該有此劫,本來就是個精于算計的人,最是惜命,全然不舍得不明不白身死,可還是未能躲過這一災。”

  “實不相瞞,我很是傾心于少俠,不知是不是因為那陣子秦秀終日在耳邊念叨,說這年輕人著實年少有為,不論身手算計還是修為,同輩人中皆是少見,還是入城過后被那座古怪虛境困住,抱著翠兒尸首,不論如何細想身邊都無可依之人,再度瞧見公子,就覺得有些離不開,大抵終歸是有那么點喜歡的,不多不少,少不到能令自身拋卻世家千金的面皮,多到明知旁人從來不曾傾心,都往往要常惦念。”

  女子話語聲很輕,馬蹄緩行聲就能壓過大半,可趙梓陽還是一字不落聽到耳中,于是越發沉默下來,唇角繃緊。

  “不勞少俠擔憂,我這世家里頭的女子,心計當然是相當深,請少俠送我回府,一來是因當初失了分寸,遲遲受不起家父身隕皇城外,譬如溺水將死之人那般,恨不得抓起周遭水流,二來則也存留自身的算計,聽旁人說五尺境里的那兩位修行人是四境,能在這等年歲同四境交手,來日可期,范家有少俠這天資甚好的修行人坐鎮,總能多一分力。”

  趙梓陽才有心疑問,可眼前女子卻是起身來,使略顯蒼白的兩指摁住趙梓陽唇心,冰涼溫潤,不知不覺就使其斷去出言的心思,微微搖頭。

  就當是如此即可,圖的從來都不是人,而是利字,如此這般興許還不會困住他人心思,總歸世上人都是如此想的,世家高門何來情長,就當世人所言不假,兩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即可,只要不曾表露出什么真心實意,那就皆為利來往。

  范清迦從來都是表里如一。

  面皮冷清孤絕,心思同樣是冷涼如冰,尋常男子都未必能將心思斷得干干凈凈,可既然是范清迦說出口,趙梓陽就從不生疑,這姑娘的心性要強過太多人,可惜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車帳不徐不緩往京城而去,但說罷心事的范清迦似乎心境亦是不差,常常要停了車馬,同趙梓陽一并外出踏春,不論繁花淺絳山中,或是過路淺溪靜河,這位范家千金總是要拽起趙梓陽袖口,很是肆意撩起截裙邊,赤腳踩水,踏起萬朵飛花,一時忘卻自己乃是范家長女,更是忘卻所謂女子矜持賢淑,而是暢快將兒時心性一并展露,不曾有丁點收斂。

  到這時,趙梓陽才依稀想起在府邸院中小憩時,與站槍樁時,好像時常能憑修為覺察出不遠處有人影,一站便是近乎半日。畢竟身在范家府宅,而來人并不是修行中人,趙梓陽索性不加理會,而是照往常一般,欲小憩時小憩,欲練槍時練槍,全然不去管這位在暗處朝這張望的閑人,如今再回想來,卻是了然,多半自個兒木訥無心,令一位女子錯付心腸。

  府邸小樓幾度見雨,里頭是位睡相相當放肆的習武之人,外頭是一襲斗笠蓑衣,并未叫人撐起傘來,生怕遮了望眼,風來細細,雨來添寒。而晴朗時辰,井旁站槍樁,將一柄長槍挑崩抹刺盡皆展露開來的年輕人,往往赤膊,春深汗流浹背,然而外頭的女子卻是索性擱置下怕羞心思,靜靜站立到圍墻外,相隔不足百步,可惜誰人也未曾點破。

  天陰晴月圓缺,如此相陪過許多時辰。

  不遠處車帳外,李扶安坐到處廢棄長亭處,搖晃酒壺,兩眼卻看向在溪邊踏水的赤足姑娘,才發覺這姑娘眉宇之間清冷氣褪去,當真是好看得不像話,踏水濺起無數碎銀似飛花,身旁趙梓陽同樣是遭水花打濕衣裳,神情卻比往日鮮活不少。出南公山甚久,真還沒怎么見到這等模樣,范家長女肩頭有重逾萬斤的重擔,負山而行,但趙梓陽肩頭又何曾空空蕩蕩過,沒準兩人肩頭無事,還真能說一句般配,范家長女,不論面皮家世,可都不比那位曾在南公山下的逃難女子遜色分毫,可惜時辰未到,機緣未滿。

  但不論如何都難以將一場情事私自填得圓滿無缺。

  再想得矯情些,趙梓陽亦不過是位相當年輕的年輕人,想當年山下白虎幫里頭,抄起枚青磚行俠仗義,如今立在薄冰上,心氣銳氣,只減不增。

  反而讓人覺得自個兒有莫大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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