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九百一十五章 清風與官袍
  納安皇城郊外,歷來過路者多有風雅之士,或走馬觀花,或挑選茶攤好座,喚三五知己飲茶閑談,論地角此處斷然比不得納安城里頭金貴,茶攤掌柜更僅是位上年歲的布衣百姓,既無甚學識,也無甚本事,傳聞連此地茶攤,都是從至交好友手中盤下,但茶卻不賴,同京城中頂好的茶湯差別甚大,卻別有一番滋味。有茶道老手直言,納安京城里頭的茶湯,雍容華貴濃妝美極,但凡略微通曉茶道,嘗之即開懷,譬如是揮千斤難得一見的樓里花魁,凡眼力不差者遇其顰笑,皆要覺喜笑顏開。

  而城外這處無名茶攤里的茶,往往是舊茶,比起京城里頗負盛名的新茶耐燙,沸水稍激,馨香醇清不見得遜色半分,就好似是年少不得意時錢囊羞澀,得遇位眉眼清麗的心上人,腰肢纖細黛眉似月,甭管此去多少年月,常念常新,哪怕數十年后已記不清當年姑娘模樣到底如何,然而每每念想,甚至要比花魁在側仍要情深幾分。

  此等說法頗受皇城當中文人不齒,紛紛出言擠兌挖苦乃至當面奚落嘲弄那位精于茶道的先生,說這等話語很是有違風雅,既身在上齊皇城納安文壇,此話出口成何體統,大有非要將此人逐出上齊皇城文壇的架勢,然而這位茶道名家從來未曾理會,任由旁人陰陽怪氣。

  直到此事經年過后,旁人才發覺這位遭文人名士起勁謾罵貶低的茶道名家,雖口無遮攔,然而家中卻有發妻,多年來既未曾添妾室,更不曾遭人瞧見去過青樓這等煙柳地,行得端正,歷來顧家,甚至路遇貌美女子,都要退避而行,反觀納安京城里無甚名聲只曉得群起而攻的文人雅士,哪怕是那等既無才學亦無名聲的主,大多都添過數房側室,而身在青樓之中不知年月舉動,更不在少數,近年來已是淪落為尋常百姓笑料,這才稍稍收斂。

  春有跡可循,上齊比南漓等地春到晚些,但從街心女子羅衫漸薄,男子衣襟漸松,就能零星瞥見春容已近,流年易逝不待人追,有人家扯白綾送老去者,有人家迎得新降男女,京城富庶,而皆是呼朋喚友前來慶賀,家門后繼有人,飲酒至酣難免感慨復感慨,就在于此等節骨眼上,齊梁學宮有踏春日,連有三四月的空隙容學子外出賞春,手筆甚大,而齊梁學宮老宮主親口道來,自然無需有疑,于是大半學子外出周游各地,不日動身。

  同時有位老人家攜位丑書生,逛至京城郊外茶攤處,飲茶半日,正借愈發有暖意春陽打盹時,眼前才有身影躬身行禮,而后落座。

  周可法連眼皮都無需抬,瞇縫雙目半睜半閉,翹腿笑道,“京城珍饈果然勁足,小子又長高約摸足有一兩寸,水土養人,如此看來還真該早些來京城才對。”

  來人苦笑,再度朝周先生拱手作揖。

  “何來的水土,更未必能再長身量,大概是因近來削尖腦門要往朝堂里鉆,所以瞧著纖細腦門,覺得比往日高,實則心氣低矮不止一頭,再苦熬個半載,學生自己怕是就要退堂鼓擂個無休,逃回青柴當個教孩童下棋落子的落魄人。”

  師徒之間向來少有隱瞞,安身在丑狽二品老宅中的荀公子從來同人攀交情通氣韻,皆是八面玲瓏假假真真,可真若遇事則無甚含糊,故而短短一冬,昔日二品官邸,周遭皆無白身,竟是同明面依舊是位蘇臺縣小官的荀公子交情愈好,連那等朝堂里無甚輕重的瑣碎事,都時常會在閑聊時特地同荀公子透露幾句,消息自是越發靈通。可惜既無升遷的風聲傳出,當初在京城里當街刺殺荀公子刺客來路,亦未查明,除卻依舊時常進宮面圣,愈得圣人心意,就乏善可陳。

  而更蹊蹺處在于,荀元拓遇刺過后,本是龍顏大怒的上齊圣人,過后卻再不曾提及此事,而既是圣人不說只言片語,荀元拓當然不愿耗那等煞風景的口舌,照舊是同這位天子言詩話議文章,更曾趁飛雪無月時提筆寫就篇快雪帖,字是好字,然最盛之處乃是詩帖當中勃發胸襟,一時引得荀元拓名聲再揚整座上齊文壇,直到現如今這快雪帖摹本,還能賣出尋常人不敢想的高價,千金易得,一帖難求。

  但荀公子卻是越發覺得疲累,所以這話,當真非是矯情。

  “一步一叩首,千里到佛前,能得自在在即,僅差最末抬頭面佛,得求安寧時卻扭頭就走,人間還有這等傻冤家?”周可法同小二叫過一壺新茶,很是自然令荀公子接過茶壺,替兩人添罷茶后,才是開口,“當師父的,除卻教你的本事之外,最擅相馬之術,是能千里,還是僅可用于馱糧米,看得門清,青柴不過是個淺些的井底,如今到納安才可說是勉強爬出井底,瞧見所謂天地,真要再掉回去,你小子要能甘心,那才是有鬼纏身。身負大才之人難得謙遜,言外之意就是傲氣十足,不過藏匿頗深就是,你見過荀文曲那老貨,面上瞧著就如同個尋常老漢,既無架子也無傲氣,可在人家眼里,滿京城朝堂文臣,無外乎雞群,縱使塊頭再大些,照舊難以同他這云中鶴相提并論。”

  “你可不是庸才,所以即使為師同你說,不妨回青柴,照舊衣食無憂,你也斷然回不得頭。”

  荀公子眨眨眼,總覺得對上自家師父,半點心思都藏不得,只需周先生翻翻手,肚里那些不好明說的山泉壞水,都得被掀到明面去,穩穩當當輕輕拿住七寸心思,忒難糊弄。

  而還是周可法繼續開口,提的卻是那場京城里刺殺一事,倒不曾隱瞞自家徒兒,這則消息還是得自那位棋院第二,同樣是周可法師兄,說能有此算,招法路數大致不差,但可惜處在于,欲要吹耳畔風,荀公子這姿色還稍稍差些,憑不甚端莊的說法,正室發妻擅主家事,能使此府長治久安,而銀錢不斷香火不絕,而你荀元拓眼下頂多不過是位能撩撥老爺心思的清倌,相隔幾日甚覺想念自會登門,但要憑清倌使得老爺遞去一道休書,或是添方妾室,仍有些不夠瞧。

  一旁茶桌處正孤身飲茶的丑學生聽得門清,險些將嘴里茶湯盡數噴將出去,雖是覺得周先生這話相當不端莊得體,可還是覺得很是好笑,竭力忍住笑意,舒緩半晌才是壓下竊笑,繼續規規矩矩飲茶,時常朝身旁兩人瞥過幾眼。

  與荀公子同來的,除驪況和那小姑娘外,還有王甫柝,邢鄔峽依舊忙碌于同宅邸周遭之人往來的要緊事,且要兼顧探聽風聲,查明京城當中的禮尚往來與種種堪稱繁瑣的規矩,并未跟隨荀公子前來。

  從歲除起,驪況就開始指點那位小姑娘文墨上的功夫,時常還有荀公子在一旁幫襯,總要指手畫腳評點,每每都說驪況自個兒還未曾學得通透,就要自告奮勇當人先生,相當沒譜,可萬萬別耽擱人家,而每每卻都能說在點上,倒是埋汰得驪況三番五次面皮掛不住,險些抄起茶壺塞到這成天無正形的荀元拓嘴里,免得終日前來討嫌。雖每日辛苦些,但替府邸添份鮮活氣,縱使荀元拓時常埋汰擠兌這位故友,總覺得像是能憑空從無數駁雜亂念里暫且抽身出來,滋味倒也不差。

  相比于驪況與那小姑娘,王甫柝仍沉默寡言,似乎從軍甚久之人通病就在于此,少有波瀾喜怒,但凡荀元拓開口,這位雙肩奇寬刀不離肩臂的漢子就無甚多余言語動作,乃至于荀公子有時想,大概要這位在京城里頭摔了高門牌匾,砸了巨賈酒樓,這王甫柝照舊不會多問,相反會當即掂刀出手,所以即使會突兀生出些心思,到頭都沒敢真說。

  “荀家到底是荀家,遭驅出京城,分量仍是奇重,本該規矩待在世家之下,荀文曲牢牢坐穩一人之下的位置,反而使荀家這尋常高門壓過世家,實屬不易。”周可法當然知曉此事,瞥過安穩飲酒的王甫柝與驪況,瞧神情十足滿意。

  “多日前我曾聽聞夏松有變,而這變局似乎同我干系甚重,所以即使去不得夏松,或是去夏松而不能盡意,但仍要盡力而為,近來皇城風聲緊,大元鬧騰得險些把天戳出個窟窿來,人心浮動不論高低,咱師徒二人,只怕又要等許久過后再相見。”

  荀元拓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如實道來,受荀文曲推舉去往相府之中任副官一事。

  憑公道私心,荀公子如何都不樂意同這位明面仍有族伯干系的荀文曲有甚瓜葛,然此事卻難以說出好壞。

  “為何不去,為師教你如何當一位文人,再不要臉些,勉強可說是寄與你兩股心憂天下的青風,但并未給你寄存這兩袖清風的官袍,為官之道,讓荀文曲那老王八教你,最合適不過,當今世上沒人比他更有這能耐,放心去就是。”

  周先生離茶攤欲走時,丑學生張亞昌追到荀公子眼前,偏要抽空比比學識,大有不愿認這位師兄的架勢。

  而荀公子只做了兩件事。

  遞給丑學生一枚寫有府邸所在處的竹片,讓王甫柝同張亞昌咧嘴笑了笑。

  所以周先生悠然歸去齊梁學宮時,身后總跟著位蔫頭耷腦的丑陋書生,眼見心氣遭人削去一截,老實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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