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九百一十章 大義私念只隨人走
  自歲除以來,大元穆氏夔牛帳不遠處的一處府宅,就很是冷清。

  并非是這府宅當中無人居住,近數月來穆氏中人皆是曉得,從萬里外西路齊陵處來了一行三人,極受穆氏族首重看,又在圍獵時化解去樓氏殺局,為首那位更是勇武,一人單刀擋下熊羆且是毫發無損,穆氏一向重勇武二字,又因這為首的唐瘋子酒量亦是不差,即使知曉此人受族首另眼相看,照舊無人生出甚忌嫉心思,縱使是族首三令五申言說莫要攪擾三人清凈,仍有許多穆氏漢子拎起平日不舍得開封的好酒,前去同府宅當中的唐不楓推杯換盞,圖的是能學來兩手高明功夫,或是求著解疑答惑。

  一來二去連族首都是默許這般舉動,起初若是尚有顧及處,就是憂心唐不楓這等身手高強,且身為修行人,又初來乍到,不曉得處世手段,再者受族首禮遇有加,極易有捧殺之險,但不過月余過后,唐不楓在穆氏部族當中已是站穩跟腳,登門拜訪者不乏族中位高者,竟是無一人言唐不楓是非,才曉得這位擅使刀的高手,攀交情理世故,手段可不見得比使刀低。需是吃過苦果,受過江湖與人間種種苛責鞭笞,才當有這般投人所好的心思,掂起刀來可迎八方兵戈,歸刀還鞘時則袖十面,豪氣放達,這般本事才最使人起敬。

  但歲除過后,往往隨唐不楓一并走動的那位書生,則已是許久不曾露面,無人來時,府宅之中清清靜靜,除卻唐不楓連同阮秋白兩人,時常要言些情事,書生沈界卻罕有露面的時日,連兩位族首登門時節,這位書生也始終閉門不出,自困于側室樓臺當中。唐不楓言稱說是書生體魄積弱,染得風寒久不曾痊愈,幸好是尋得位手段高明的郎中,才使書生疾癥初緩,眼下尚在溫養有失禮數,代為轉遞歉意。大族首乃是位精壯漢,先前身在圍獵時便可開硬弓,數十步外箭簇可穿鹿牛身而去,當屬是那等生來膂力頗重的武夫,不過心思亦是細膩,反觀二族首則是位老者,近花甲年歲,勝在眼力毒辣至極,此番兩人同來,并非是要有事相請,而是因唐不楓乃是局外之人,特來相商,僅是淺飲過兩口唐不楓所煮茶湯,就神情難堪撇去杯盞。

  論品咂酒水功夫與走招數習武,唐不楓從來是極好,可若說起這等與風雅相干的煮茶事,連一旁阮家主都是搖頭,蹙眉淺嘗過茶湯,就是苦笑不已,含嗔帶怒瞪過唐不楓兩眼。

  “咱還真不擅煮茶,”歲除時唐不楓被阮秋白拽去市集當中,添置了身素黃衣衫,同往日那般不修邊幅不同,一身淺鵝黃倒是顯得面皮俊朗許多,但只一開口,則再度露相,嬉笑朝眼前兩位族首笑道,“阮姑娘當初同我言說,但凡沾風雅事,千萬莫要親自做,奈何家規管教甚嚴,生來懼內,另是兩位族首登門,怎好讓自家夫人代勞,所以不通煮茶道糟蹋好茶,愿受責怪。”

  阮秋白最是受不得唐不楓這等言語,往常在外匹馬出刀,且天資甚好的唐不楓多受旁人交口稱贊,而原本就癡于練刀,仗義出頭時最是豪氣沖霄,唯獨身在府中時節,才要事事朝阮家主低眉順眼,琢磨出許多手段哄人,這等怪事卻在阮家主看來,很是招架不得,聞聽懼內二字時面皮微紅,遂轉過頭去。

  “唐少俠仍是隨性之人,”二族首才要強忍再飲茶一口,卻是到頭來也沒舉起茶盞,咳嗽兩聲道,“我二人無故叨擾,為的卻并非是甚雞毛蒜皮的微淺事,而是來同少俠問詢些要緊事,事關穆氏日后變遷,還要請唐少俠立身在部族之外思量此事是進是退。”

  穆氏眼下雖比不得當年,已顯頹弱,可尚存不止萬戶,大小城十座,同其余七部相比,地域人戶僅次于樓氏,可自舊年起其余七族皆已是同胥孟府互通往來,更有樓氏已然出兵去往大元西地,受胥孟府統轄,眼下僅剩穆氏未曾有甚舉動,既不曾引兵擁護正帳王庭,亦不曾向胥孟府俯首,夾于二者之間,如今與其余七部交界之處,已隱有烽煙滋味。

  而唐不楓并未答復,而是沉吟之后,同二人明言還未想通,待到明后再予答復,茲事體大不可輕易妄下論斷,直到兩位族首嘆氣告辭之后,才將兩眼望向側宅二層樓處,許久不曾言語,曉得沈界自始至終都將話聽在耳中,也知曉沈界多日以來都在二層樓處,翻看書卷,只不過是遲遲不愿下樓,更不愿與唐不楓相見。阮秋白曾屢次勸過二人,一人是漠城城主徒兒,一人乃是心上人,縱使如何竭力將水端平,對于性情皆很是執拗的兩人而言,饒是阮家主如何規勸,皆難有收效,故而才有眼下這等場面,此刻瞥見眼前人眼光,眉眼低垂。

  側室門開,衣衫不整的沈界走出門來,很是舒坦伸展腰腹,揉雙目徑直走到院中石幾邊落座,替自個兒斟茶過后,仰頭一飲而盡,再斟茶一盞,又仰頭飲盡,茶湯已涼,而唐不楓仍坐在原處,冷眼看沈界連飲半壺茶湯。

  “怎么沒給渴死?”

  “書中酒長,書中水暖,瞧著瞧著就自然忘卻渴饑二字,憑書中流水珍饈飽腹,近乎入道,你不樂意觀書,當真是可惜。”

  唐不楓瞧著這位歲數不淺的書生近乎將半數茶湯灌到衣襟當中,再瞧瞧其衣衫不整卻是兩眼神氣流轉模樣,不曉得為何氣就消散開來大半。對上這么位少有喜好,唯喜展卷讀書,既未身在朝堂,也算不得酸腐的書生,好像人間也的確無多少人能生出甚厭煩心思。

  “書中道理教的為國為君,或是替天下蒼生憂,我還真是知曉些,可你沈界見過那座小村當中祠堂,既曉得人心所向,又瞧不得胥孟府所為,如何仍要固執己見,要勸兩位族首投靠胥孟府?前代赫罕自穆氏中走出,人心所向,既要屈就胥孟府強權暴斂,又要背離赫罕恩義,同那等欺師滅祖行徑,理應也不差多少。”奪來茶壺,唐不楓也替自己添上一盞茶,卻始終看向沈界,“圣賢書里,可曾教過人審時度勢趨利避禍?胥孟府雖強,而未必就真能得盡大元國運。”

  而沈界只說,金錠與鐵錠份量相當,金錠受蕁麻裹纏,觸之要足足痛癢多日,難以有人消受,應當選哪個。

  前任赫罕必是得民心民意,故而從穆氏部族中所得的寥寥傳言可得,尚有相當百姓與部族尚心向正帳王庭,所以才得殘喘苦撐至今,但何不仔細想來,雖是人心有貪念,可倘若是正帳王庭做得尚可,又豈會有這般景象,胥孟府勢大不假,而遍覽古時今日,若是正帳王庭但凡民心尚存,使鐵錠變為銀錠,即使人心貪念向來常有,同樣掀不起甚風浪。年關前沈界曾去往大元境內眺木樓換取消息,正帳王庭赫罕尚幼,而在胥孟府作亂前大權盡在族老之手,胥孟府起大軍時,才是還政于少赫罕,且不說有相當數目族老橫征暴斂權勢滔天,僅在前任赫罕故去之后幾載間,就占去大元足有數十萬頃水草豐茂之地,觸怒大元數部。

  非是言說受兵災禍亂的王庭有錯在前,可既是胥孟府得以使各部得以重占豐沃草場,而正帳王庭并未得來相當分量的民心民意,如何取勝,又該如何使胥孟府所匯聚而來的各部族兵馬不攻而破,年紀尚淺的少赫罕能否有覺察,能否有那般膽識,能否于事無可補前將人心聚攏,沈界從未看好,這千斤重擔落在位及冠年輕人肩頭,未免過于勉強。

  書中道理所言凡遇大勢逆流者,無論到頭成敗往往能得后世美名,而穆氏雖萬戶,倘若立于史書卷帙之中,也不過是寥寥數筆,為圖得忠義兩字平白前去正帳王庭受死,而倘如穆氏地域無力抵住周遭七族,要平白受難的老幼婦孺,又豈止千數。

  “旁人可以有所圖有所求,穆氏不可,自赫罕令出之后堪稱兩手神來之筆,定然會引得援手,但多半是圖謀日后好處,而唯獨穆氏不可,周遭七族早已不忿穆氏勢大久矣,此時一步落錯,恰好是給其余七族可乘之機,興兵攻伐已是預料之中,而倘若是順胥孟府大勢,同那七族站到一條舟船上,即使是有人出手,師出無名,且尚有胥孟府中人從中調解,能保全自身無恙,與你所思所想,孰高孰低?”

  “書卷之中有浩然正氣,有慷慨之士坦然赴死,但你我看重穆氏,看重穆氏當中好男兒,與和善婦孺老幼,而對正帳王庭從無交情,此時私情,未必定要讓道與公理大義。”沈界拍拍唐不楓肩頭,順帶蹭凈手掌茶水,“人命僅有一回,圖身后名的少,好好活下去,才是這世道將亂時大多人的本意,千萬甭覺得自個兒高義,就能站到山巔處取笑拼命活著的尋常人,書中道理怎么說都通,自相矛盾的言語也從來不少,這回我選私心,所以萬般道理都在我這。”

  “茶煮得很好,下回別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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