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八百九十四章 白衣一指雀
  和尚從來沒想過,救自個兒一條性命的乃是位如此年輕的施主,如是無這施主好心將自己雙手裹好,只怕在荒無人煙此地坐倒過一日,全身血水就要流得干涸,再無生路可尋。

  而這位白衣施主渾身行頭并無多少特別處,既比不得京城里穿貴裘飲美酒的大公子,也比不得那些位左右懸囊掛玉的講究大員,反而一身白衣潦草,且惹灰塵未撣,惹得和尚總想著伸手替這位很有些隨性的年少公子拍去灰塵,怎么都能打量著體面數分,奈何想起這施主乃是救命恩人,于情于理都難隨意,故而遲遲沒動手。在這時辰里的京城依舊寒涼,狂風稍止而雪花不甘屈居風后,恰如道人祭風過后步虛而來,踏步連番,使一座京城盡染寒霜,猶未見止,茅屋里頭四處通風漏雪,偏要強說夏時涼,冬日可就是相當難挨,即是平素相當木訥的和尚瞧見屋外大雪屋中小雪,亦是相當窘迫撓撓光禿腦門,戒疤周遭色澤都一時快趕上白衣施主手腕處的紅繩赤紅。

  而端坐在茅屋中獨椅處的白衣公子沒半點嫌棄,手提枚使絲絳系住脖頸的青皮葫蘆,不住朝口中倒酒,從和尚醒轉過后連飲數十口,但葫蘆搖晃時仍是滿當,見和尚很是手足無措,還相當大方把葫蘆遞到后者跟前,攛掇飲上幾口權當暖暖身子。

  “施主好意心領,佛門中人不得飲葷酒,乃是規矩,真要是觸犯戒律,要挨師父的藤條打手。”和尚瞧見眼前葫蘆渾身朝后縮去,不住擺手推脫,如是瞧見虎狼猛獸,往常木訥面皮都略微露出些懼色來。

  “我在京城里聽人說,這山寺已有很多年不見人,只剩師父這么位守寺弟子在此,沒成想住持方丈也在此,閑來無事可否引見?”白衣公子飲過足足幾十口酒,換酒量不濟者多半已醉過三五回,而在和尚看來這施主壓根不添零星醉相,反而隨酒水愈飲愈多面色竟清冷意越濃,此時挑眉眼見茅屋細雪,才難得有兩分笑意。

  但這問話和尚很久都沒想好要如何回話,到頭眉眼低垂,合掌嘆氣。

  “此山寺是清凈地所立,相當得我心意,城中事畢隨意走動,才愿來這山寺看看,說到底聽過許多人間與江湖傳聞,譬如修禪人佛口蛇心,大腹便便,寺內外田產地宅盡歸佛寺之中,搜刮商戶百姓脂膏填腹,金身塑像無事時高坐佛堂,戰亂起時則是千金藏身閉門不出,說什么脫身世外不便插手天下事,遇大災年開門放糧善舉愈發罕有,怎么看來都覺得小家子氣。”白衣公子說罷此話,還要特地頓住片刻,抬眼端詳兩眼盤坐在破舊床榻處的和尚,見后者微微蹙眉很快舒展開來,才飲兩口酒水繼續道,“再細想來其實亦不例外,山上宗門之人,學翻手雨云滾覆手山河震的神通本事,而今時有憑己身修為代蒼生謀福的卻罕有,大多有蠅犬舉動算計旁人,謀己身修為福分,乃至不少有諸般殘殺手無寸鐵之人,搶取山水大妖肝膽心腸化為藥引,我自也不例外,不愿插手的事卻在計較得失過后踏入其中,自視清高光風仍未免俗。”

  “所以佛門初生時不見得其法有缺,再不濟亦在大多世人見來多半可取,修行路行長者有搬山填海移云喚風的本領神通,同樣是好事一樁,差別就在于如何使喚,本無對錯,用起來也自然不能說出個對錯,總不能迂腐至極事事都脫身紅塵物外看,而需落在人人兩字中,言人言己就格外清楚分明。”

  和尚不懂多少佛法,從山寺還未凋敝至今師父尚在時,和尚就不是個靈光聰慧的和尚,既比不得眾位師兄擅與香客攀談說法,也比不得師弟開悟甚早佛法精妙,哪怕是到如今來,和尚都覺得自個兒興許不該是佛門徒眾,聽聞眼前這白衣施主一番話倒也有可取處,但總覺得過于憤世嫉俗,又生怕說話時步步皆錯,壞了這位言語舉動莫名其妙的恩公興致,于是這番話在腹里胸口滾了八九回,直到自認摘干凈腐葉蛛網,才晃悠著步態虛浮的身子從那方看不出好壞木制的舊桌案處取來紙筆,寫寫描描。

  這位枯坐山寺守了多年春秋變改的和尚說,不知施主見過多少人間疾苦,自己當年隨師父外出,見過足有綿延數千里的流民,也見過商隊數百人手盡遭賊寇斬殺,頭顱懸在營寨外一步兩枚,竟仍未有窮盡,只得沿山路從山巔營寨一路插到木樁上,才堪堪將這幾百顆頭顱數完,賊寨里大夫人心善覺得造孽過深,出言將師徒兩人放去,光是誦經超度就花費了足足十幾日功夫。聽說那位大夫人是尋常人家姑娘,遭賊人擄掠上山被逼無奈做了大當家的夫人,等到師徒兩人下山時,那位穿金帶銀的大夫人在山巔揮手有一炷香光景,遲遲不愿離去。說來也不怕公子取笑,那時真想著自己乃是個冠絕人世的修行人,最好能一掌掀翻整座山頭,替這些位苦命人開個道場超度,使身首合一,總要干干凈凈入重泉最好。

  所以總要想,文人志士多陰險狡詐,憑數首矯揉造作悲天憫人詩文,惺惺作態言說人間苦難多,為的卻是令自身討取名聲,真到自個兒站到朝堂的時候卻并不見得能有甚功業,譬如古時言說觀耕百姓有感賦詩的大文人,做官過后貪奢驕縱,所以再瞧有頌民間疾苦言行不一的文人,反而覺得最是陰險狡詐。人有私心私念,誰人不盼生在人間過得更好,自己守寺多年,時常亦會做場浮華綺麗空夢,最差亦需將這茅廬換為處富貴大宅,重修山寺,雖醒時總要誦經解去貪念,可總覺無錯。

  “施主所言無非言說眼下人間人人為己,難以脫身,可實則方外之人亦是如此,既身在俗中何來免俗之說,往往見過天地終生之后,還要歸結到己身己心上,憑此看來施主已是邁出一步,甚是可喜,但往往因己不由心,或周遭之人不合心意,覺出值此大世禮崩樂毀人人皆為門戶私事過活,徒添無可奈何。”

  “難有人左右大世,況且如若自身走到高處,亦往往為困鎖束縛住少時心氣志向,譬如總要說修行中人能一瞬千里,神通萬千呼風引雨,但亦有所桎梏,摘星抱月實是虛言,心若無依無定,凡事做起束手束腳,怎可有所謂自在。”

  云仲不曾想到這位看似木訥,瞧來又無甚高深佛法的僧人能有此言,相當不解,端起葫蘆仰頭灌將過去。

  “如何解?”

  和尚老老實實搖頭,“不曉得,大概唯有將自己的事做好,盡力秉持本來念頭,亦可找尋出回轉兜圈的曲徑,既隨波逐流,亦不必隨波逐流,能得自在就得自在,能言說自話便言說自話,顧及要顧及之事即可。畢竟旁人如何苦苦相勸,也不可在腰間再生兩條腿替公子行路不是?”

  破損到已瞧不出本來模樣的山寺外,風定雪走,雪落風驟,云仲搖搖晃晃走出茅屋,朝一直靜候在損毀官道兩側的幾人招招手。

  “衛兄總說要入京城,需事事考慮周全,想來這官道遭人斷去亦需重修,順手連這座山寺一并重建亦不算難事,順帶在這茅廬外另起座屋舍,不需華貴考究,遮風擋雨不在話下即可。”

  幾人面面相覷皆露難色,不過出京城前衛西武就已囑咐過,凡這位云少俠所言,除摘星抱月這等力不能及的諸事,哪怕這位爺要將京城內外青樓搬空,照舊得咬牙散財,總歸是有這么位以一敵二誅殺魁門中人與尚方溫的狠主兒,去到落風臺所受好處亦是數一數二,要連些銀錢都舍不得,斷然要失卻這位高手里的高手,于是幾人只好點頭,本就是斂財本事相當高明,略微算算所需銀錢,尚不必忍痛。

  衛西武從來都覺得自個兒極窮,腹中既無文墨,也無甚文韜武略,渾身上下窮得叮當作響,只剩銀錢,若是銀錢都不舍得多花些,怎么都不算禮數到家。

  鉛云鎖城,大片勝過柳絮的雪片砸落衣衫有微淺響聲,沾衣不化落地不融,才出茅廬數步,山寺清冷景致盡顯,一瞥郁氣頓生,稀疏景物荒蕪荒唐,殘墻亂瓦碎金黃泥,霎時騰空而來,壓到渾身。

  白衣染塵的云仲仰頭閉目許久,卻總覺周遭景物猶如峰巒壓覆而來,往來反復擠得胸膛生痛,諸如南公山中人,幼時故里,大元飛雪與胭脂黑獍,連同蛇蘭與老漢身形一并遮眼,踉蹌幾步險些跌跤,好在紅繩無端騰起撐住身形,有赤龍頭從紅繩中鉆出,面露揶揄不屑,但還是抵住云仲身形,不情愿將腦袋伸到后者手旁。

  京城五尺境一戰,也許在那兩位從始到終亦未曾扭轉勝負的四境看來,的確道行不如旁人,實則云仲付出的代價極大,之所以遲遲未見頹勢,是出于借赤龍一口精氣神撐住的緣故,才能強撐到此時風云系數落定的時辰。世上常有天理循環,又何曾有過幾樁不帶錢囊獨上青樓全身而退的妙事,僅此一場從頭到尾不費周章的斗法,尾火虎近乎傾力而出,畢竟眼下的赤龍雖有其形,然而平日疏于攢下山水意氣,故而落下甚大的虧空,連同云仲周身上下本就不甚富余的二境內氣也一柄抽得山窮水盡,再想破境,腳步又需放緩許久,赤龍也需歇上良久,往后幾月,怕是要當個尋常人。

  “倘如摔了拿你是問。”

  云仲喃喃道,隨后將面皮埋進朱紅鬃毛當中,半晌也未動,像是卸去渾身繃緊的力道,從人間抽身離去。

  不遠處的和尚透過破洞連片的窗紙望過去,突然覺得這位行事很是莫名其妙的公子,很像山寺許久之前養過的一只麻雀,分明累得連雙翅都抬不起一指高,卻還是很執拗朝山寺外而去。

  該說是可氣可憐,還是可嘆可敬?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