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七百九十六章 小樓又秋風
  毫無征兆一場瓢潑秋雨解氣似砸到夏松以北,同客氣無半枚銅子的干系,捎帶把夏松關外也一并囊括進里頭,像是近來幾日上佳晴天教已然早早登程的雁陣趕到別處安生,唯獨留下身后兩袖滿滿當當秋雨,夾寒攜涼,很是有副甩手掌柜姿態落到近乎夏松三成國境內,更是顧不得許多百姓咒罵這秋雨來的相當不是時候。趕在秋收前頭這場來勢很是兇狂肆意的秋雨,如何都理應憤憤然罵上幾句賊老天無半點眼力,當然對于從不事農桑的邊關江湖客而言,如若是有遮風擋雨住處,自然可替邀上兩三好友飲酒閑扯,尋來些莫須有的由頭,好生大醉一場,睡得晝夜顛倒,卻也在情理之中。

  一場來勢洶洶秋雨,雖還不足說句涼意刺骨,可總也有些麥芒戳膚的滋味,算不得好受。

  自古而今遭人不曉得說過幾萬萬回不開眼的上蒼,怎又會刻意挑好時辰落雨,世間如今好像最為不缺的便是人,要想使得人人皆是心滿意足拍手稱快,八成縱是圣人同樣做不成,結結實實將溫瑜一行四人困到距鴻廬當鋪數里外山腰處。人倒無事,除卻彭三章喬玄之外,溫瑜行丁皆是有可保行進無阻的手段,而行丁與彭三章所騎馬匹,多是因接連趕路過于勞累,任由兩人揮鞭,只管站在原處瞪直雙眼,死活不肯再走動半步。

  一貫孤身獨坐的溫瑜此番竟是與往常不同,瞧得二人險些將馬鞭抽折,一言不發走上前來,使兩指搭到兩馬四足骨節處,旋即便起身朝兩人掃去。

  “他入江湖不算久,老人家乃是大元人,怎的仍舊不懂馬,如是這等已供人驅使的馬匹除卻受大驚之外,抵死不愿挪步,乃是連日狂奔將足骨險些折了去,如今能憑骨裂四足堪堪立住,已經能稱上相當不易,縱使將馬鞭抽斷,照舊無用。”

  大元產馬,無論誰人家中皆不缺良馬,或是由部族當中牽來,或是瞧上了那等終日同熊羆虎狼打交道的野馬,耗費足足幾載的功夫,才可見將那等最是無拘悍烈的野馬馴成自個兒坐騎,從一而終,多數身在大元中的漢子,終生也不過挑一匹合眼馬匹,故而最是熟知馬匹性情病灶,溫瑜當年足在紫鑾宮外近一載,才是將馬兒性情病灶種種學得通透。而今眼見這二馬邁步舉動,再摁過馬腿,當即就看清病灶。

  但凡馬匹斷腿,無異身死,饒是專曉得如何醫馬的大元中人,照舊無計可施。

  “此行還未找尋到解去鴻廬當鋪難關的法子,倒是不急于趕路,不如在此修養幾日,再做決斷就是。”

  話雖如此,溫瑜卻是站起身走出深林數步,瞇眼望向扯地連天秋雨里,半晌才微微叩指,獨自朝林外走去,很快就再難尋蹤跡。

  自從行丁虛與委蛇或是迫不得已站到溫瑜身側以來,早就習慣這位女子的冷涼心性,更是熟悉行事手段,似眼下這般不告而去或是自行殺盡胥孟府暗探的舉動,日漸老邁的行丁都有些忘卻究竟遇上過幾回,聽罷溫瑜簡短數字,竟然是不顧一旁彭三章古怪神情,沒來由安下心來,舒坦躺到密密匝匝枝杈黃葉縱橫交織林中,憑衰草枯枝撐起方足夠容下五六人的空場,就要舒坦睡去。

  “老前輩,溫少俠眼下無端離去,難不成就要在此枯等,倘若是耽擱時日,這鴻廬當鋪可真是有些岌岌可危,真要教仇家趁火,恐怕難保。”

  從找上這兩位高手起,彭三章就總覺很是不解這兩位近乎打啞謎挑機鋒的言語,有時行丁陰惻惻笑將起來,彭三章通體寒毛就得豎起無數,而最令其胸中生狐疑煩悶的,是并不曉得這位總背著頭小猿的老者,到底為何發笑,故而更覺毛骨悚然,眼下剛要另問詢幾句,卻是被沒半點好臉色的行丁冷哼兩聲,不掩譏諷頂將回來。

  “省省吧后生,不妨去外頭取兩把雨水擦擦面皮,安然歇下最好。老夫年輕時候沒覺得本事弱與旁人,眼前是龍得盤,是虎得臥,人離去得時節說得相當明白,教我等幾人在此地等著,那就是得等著,莫說你走不脫,老夫巴不得早些逃命,照樣也走不脫。”

  溫瑜的陣,行丁自問當真無法破開,當然就不愿再空耗力氣,白過彭三章一眼,翻身就要睡去。

  喬玄這幾日玩鬧得很是寬心,連勞累到再難撐起眼皮,還一直抱住懷中那盞還沒續上燭的滾燈,索性就這么睡去,好在當初溫瑜破竹的時節仔細,不曾留有甚竹刺,小姑娘安安穩穩睡到如今,已然醒轉,懵懂瞧過眼外頭秋雨滂沱,一時無心再度安睡,而是學溫瑜所教的那般,替滾燈添得燭火,當真竟也是將此地遮風擋雨處照得亮堂,喜上眉梢。

  在行丁看來,姑娘家就應當如此才對,爛漫些乃是人之常情,起碼要性情活泛些,小家碧玉溫文爾雅,反倒再合乎眼光的模樣,都得折去兩成,至于溫瑜這等脾氣秉性的,若是尚有傾心之人,那得是受多大一份罪過。老猿奴哆嗦了又哆嗦,還真是分不清是一場秋雨攜寒,還是想起了溫瑜那等無丁點起落的語調,咧咧嘴就要睡去,可惜直到喬玄再度合眼,亦未曾生出丁點困倦,百無聊賴,將那頭小猿扯起,同后者比比劃劃,足足磨蹭過半時辰,眉頭卻是愈皺。

  豢養山間小猿的本事,行丁多年來都不曾落下,卻是比修行還要上心些,興許同人交談時節,也未必有同猿比比劃劃,更解其中意思。才是比劃一陣,那小猿就抱起雙足,吱吱沖行丁叫嚷。

  驛館舊址小樓里,行丁始終沒言語,而是滿屋舍觀瞧,不消溫瑜提點或是如何,自然瞧見那位當家的病榻旁那雙皮面上好的長靴,原以為不過是尋常的一雙走江湖的長靴,而今仔細回想起來,懸絳綴帶,且是在鹿皮外頭卷過層不厚不薄的細氈,經同小猿一陣比劃過后,像是想通許多其中大小事,扭過頭來,朝似睡非睡的彭三章知會一聲,走到外頭,懸斗笠坐到樹下。

  “你這位大兄,何時做的官?”

  彭三章聽得滿心狐疑,搖頭皺眉,“家兄從未做官,鴻廬當鋪近些年勢力雖大,可總也與江湖兩道生意難以劃得涇渭分明,況且即便有結識朝臣,怎會提攜一位出身本就不在高門之中的關外掌柜。”

  行丁不懂棋道,只是多年前曾聽過一位閉目下棋,棋力很是高明的人講過,說若是高手,行棋多有劍走偏鋒,尤其算力無雙,運棋時節乍看之下乃是散沙,瞧來不過土雞瓦犬,中盤時節方顯出布局來,憑兩三手步數,貫連整方棋盤,再無能破的法子,才能稱得上是妙手。

  那雙小樓里擺得毫無遮掩的官靴,先才去到村落之中,那三位退隱江湖的漢子無端扯出釀酒糧米酒曲的言語,連同無端突遭重創的鴻廬當鋪,還有那位傷雖重,吐息聲卻近乎全無的鴻廬當鋪當家掌柜,與溫瑜臨行前那一句東山再起的客套話,霎時猶如無數散落棋子,泄玉撒珠一般墜將下來,卻無端相連到同一處。

  小樓之外多泥濘。

  經秋雨妙手摧垮藤曼葉片,盡數隨雨聲去,唯有樓上人守著張空空蕩蕩,僅置有兩杯盞一壺酒的桌案,給對座杯盞添得滿當,醇厚酒漿高過盞檐,丁點不灑。

  “聽外頭秋風,眨眼功夫還是穿厚衣的時辰,又一輪春秋。”

  彭三吾病容全無,低頭獨坐桌前,卻沒急著給自己添酒,低聲自言自語。

  “鴻廬當鋪后身有一座小院,是咱爹當年還沒接過生意時的住處,那時還輪不到咱爹當日后東家,院里頭的擺設,多年來我都沒舍得動,尤其是你我三人嬉鬧的那株老槐,人都說槐樹招鬼,孩童哪里懂得那般多,當初老三還在家中禁足的時辰,總是想方設法把你托到樹杈上去,叫你瞧瞧不遠處的鴻廬當鋪,說以后沒準咱三人一并做主,同老輩不同,全然無需勾心斗角,那該多自在。”

  樓外雨聲擊瓦,連綿成片。

  樓內無燈火,彭三吾面皮隱于夜色里,僅有雙眼愈發光亮溫潤。

  “本來這條路,我已是鋪得寬敞穩妥,但你偏要回來,不得已送與你幾回生意,春風幫與鴻廬當鋪結伴,可真不該同那些樓中老伙計結下交情來,明明只是個落魄江湖人,但總有人覺得,好像這個位子誰人來坐都不過火,像是賭坊當中的賭鬼下注,從這賺得一筆豐厚銀錢,又想從別處撈更多來。”

  “為兄不怨你,所以先挑的那些心思多變的老伙計,提前替咱們打探些風聲,同爹娘報個平安,可為兄實在不知要如何對你,知曉你秉性難移,必定不會將此事揭過去,令我如何是好。”

  面皮已生出些細微皺紋的彭三吾抬手,要替自己添上一壺酒,酒壺懸在半空,卻是笑得渾身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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