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七百七十四章 天高地遠不過縱身
  下山后第一件事,道童就蹦蹦噠噠走到距飛來峰最近的一處城關里頭,先是仔仔細細盤算起包裹之中,銀錢究竟夠自個兒買上多少吃食,上次偷溜下山時候曾經聞見城西處的鋪子,其中糯米糕香味,險些就挪不動腿,想想那糖霜掛到軟糯米糕上頭,再隨手撒上三兩滴米醋,捏瓷碟到手上,拌勻過后,道童無論怎么想,好像天底下都沒有比得上這般香糯醇厚的好吃點心。

  自從拜師,道童雖不曾長個,每逢量個頭的日子,老道總要兩眼死死盯著門外那棵古松的舊痕,心心念念巴望著自個兒徒兒半年以來能竄起個頭來,但每每都是失意,比量著那方從來也沒動過地的刀痕,再拍拍道童腦袋,不知為何眉毛就耷拉下來,好像心頭很是低落。道童不曉得這位脾氣時好時壞的老牛鼻子心中到底揣著何等心思,不過今年量高矮的時候,卻是長了些心眼,刻意將兩腳腳尖踮將起來,唬得老道滿臉喜色,仔仔細細拎著柴刀,在原本那道與道童登高的刻痕上頭,又是深深劃上一道,還破天荒讓自個兒下山,好生玩耍了幾日。

  但其實究竟個頭長沒長,道童自己心里門清,所以明明知曉如此行事,紙包不住火,明年終究要露餡,可瞧見平日里時常被自個兒折騰的焦頭爛額的老道人,歪歪斜斜披著身道袍,在山間笑得撒歡,不知為何就覺得心頭有些不舒坦,所以下山胡吃海塞的時辰,覺得那些個吃食都有點缺了滋味。

  山外這座城不大,可無論江湖風雨,還是天象異變,都不曾落在這座城中,相當好的地界,周遭群山環抱,又因唯獨留下一處隘口,故而很是冬暖夏涼,且并不必其余地方濕熱,依照那老道的說法,此地風水最是養人,倒也是不知究竟是此地風水養人,還是因為這兩年下山次數不少,才使得道童吃得白胖,面皮上頭兩枚淺窩,而今顯得格外深。

  輕車熟路,下山尋鋪面。

  不少在此間久居的掌柜早已知曉,這城外不遠處道觀上頭,時常會偷著跑下一位小道童,雖說是出家人,但出手卻是闊綽,尋常人見著都要心頭哆嗦兩下的珍饈糕點,這小道童卻是不由分說就將銀錢遞上,倒也是曉得討價還價貨比三家,故而就算起初有人打算殺殺生人,這位道童依舊是滑溜得緊,從來無有上當受騙的時候,反而是憑滿身心眼,坑過不少起壞心思的鋪面店主,白撿許多便宜。城中早先有處湯面館,雖是清湯,但火候極好,二三十枚蔥花落在湯頭,滋味極妙,不少人便是沖這湯頭前來,當初道童上門的時節,肚里已然塞得滿當,實在咽不下二兩面,便打算同小兒討要碗湯頭,小二有心好生坑這小道童一手,言說一碗面十文,湯頭卻是二十文,卻是被這道童取來兩枚碗,一碗放面一碗盛湯,強行吃過面后,又是將湯頭擱在小二眼前,討要十文銅錢。

  也正是因此,城中這些個鋪面中人,也皆是領教這小道童年紀雖淺,可斷然不好糊弄,倘若是當真被尋了空子,只怕還要虧不少銀錢,只得是規矩做生意,最不濟能將該賺的那筆銀錢拿到手里,所以每逢這道童上門,都是好生招徠。

  糯米糕鋪面當中無小二,唯有一對夫妻常年維持鋪面,每日報曉雞還未曾醒的時節,就已是開始忙碌起來,雖說這糯米糕賣不出多少價錢,可生意始終紅火,每塊使品相頂好摘洗干凈的荷葉包將起來,荷香糯米香,不消吆喝就可令許多城中人循跡而來。家中幼子聽聞近些年來前去夏松京城,因學識淵博,做了位朝中大員兒郎的授師,更是有望憑寒門身份踏入朝堂中做官,惹來不少人羨慕,說是憑糯米糕養出位清風官,當真是光宗耀祖。

  但這一對老實夫妻卻并不曾去往夏松京城,而是始終起早貪黑忙碌于鋪面當中,以這兩位靦腆人的話說,早已是習慣了煙火氣,舉家遷到京城,估摸著反而要閑出病癥來,倒不如在此間繼續做這份營生。

  道童蹦蹦跳跳走到鋪面前的時候,并無人守在外頭,發髻顯白的男子正躬身舂米,女子則是坐到門前,使猶如玉蔥一般的指尖摘去荷葉上的污漬與腐葉,即便是這般年紀,卻依舊能瞧出底子極佳,做過許多年的辛苦營生,手掌十指依舊似是新開胎的白玉那般。

  “掌柜的,兩塊糯米糕,一塊添醋,一塊不添。”

  漢子抬起頭,卻是并未瞧見人影,等到回過神來探身朝高柜下望去,才是歉意笑笑,“小道長許久不來,反倒忘卻了這份默契,稍候片刻就是,咱院后那片荷塘,滿打滿算還有不過一月的留頭,不妨趁這時候去瞧瞧,再想看,可就要等到來年嘍。”

  這夫妻二人從來不見外,尤其是對道童很是親切,大抵是覺得這道童粉雕玉琢,分明小小年紀卻是有些老氣橫秋,想起了自家那位讀書當真讀出名堂了的兒郎孩童年月,故而每逢道童下山前來,都要邀到屋舍之中,或是閑談,或是多送些稀罕玩意兒。

  只是這回,道童卻總覺得二人有什么憂心事,連那位中年女子都是眉眼微低,摘荷葉時時常失神。

  道童真坐到鋪面后頭那方荷花塘邊,很是費力爬上石墩坐下,旋即朝荷花塘中看去。

  這等快要入秋的月份,其實本不該荷葉清香,不出半月,大抵這些碧綠荷葉就要漸次凋零,碧綠轉黃,已然不復盛夏時候的大好色澤,僅僅留下零星馨香味,并不剩幾分。

  不多時漢子端過兩碟糯米糕來,自個兒也是坐到石墩上頭,擦擦額頭汗水,自顧自舉起酒葫蘆灌過兩口,突然很是好奇朝道童問道,“相見數次,卻從未見過小道長師父,按說道門亦可嘗市井吃食才對,怎么偏不見師父下山?”

  “我家師父從來無多少意趣,畢竟是觀主人,總不能隨意下山。”但道童猶豫片刻,還是緊接著補上了一句,“再說回來,大概也是不放心我一人在山間等著,聽人家說,我師父年輕時在山外,名氣可大,但是這些年來才是銷聲匿跡,不然還能憑當年威風,出來吹噓幾句。”

  漢子卻不曾順茬說將下去,接連灌過三五口酒,才是嘆氣。

  說前不久自家媳婦終究是在鬢間找尋到一枚白發,生得很是蔥郁,接連拽過三五枚,卻怎么也拽不干凈,再瞧瞧鬢發根處,原來已有兩成都已發白,這些日子話語愈少,心境也是不如往日那般樂呵悠然,提過數次要去到京城看看自家的兒郎,但到頭來又是不知去了應當做什么好,畢竟兒郎也是有自個兒的事忙碌,幾年前娶親,估摸著再過兩載也要生兒育女,有心相助,但又怕再添許多麻煩。

  說自己做了半輩子苦活計舂糯米,總該是身強力壯,但今年閃腰的次數卻顯然比往年多不少,這么一來,原本想要拿來勸媳婦的話語,也是哽在喉中,遲遲不知該怎么說起。掏空一輩子認識的寥寥百來個字寫了封家書,但每逢走到驛館時候,雙腿卻恰如是灌鉛似的,怎么都不聽使喚,七尺漢子,說起這事都覺得羞。

  說距鋪面外頭區區幾百步,一戶人家中接連害病,僅是剩位六七歲的孩童,有心相助,可這些年實在剩不得家底,兒郎又在京城之中,總要預備著些銀錢留待不時之需,不過是能時常半請半挾,來家中吃上一餐飯食,趁城東市集中有便宜布的時節,幫這孩童添身衣裳。

  種種事摻雜到一塊,怎么都覺得不舒坦。

  道童從頭到尾聽得不甚仔細,兩眼瞇起朝荷花塘中看去,許久之后才是蹙著眉頭道,“既然是寫了書信,為何不送,有些話還是兒女聽到耳中才知曉爹娘是如何想的,何苦自添憂擾,師父就時常罵我幾句,可這些年來,除了不讓我隨意下山之外,我從沒埋怨過。”

  “興許吧,這家書小道長幫我瞧瞧,里頭有無錯字。”

  漢子將書信推到道童眼前,憨厚笑過兩聲。

  風來荷塘動。

  道童突然想起山間那個被自己罵成老牛鼻子的便宜師父,好像看自己的時候,就像是漢子看向那紙書信。

  他說天下何地不見道,三尺無神明,三尺有大道。

  從飛來峰到夏松京城,其實也不過縱身之間。

  糯米糕鋪面外蹲在街角的孩童眼前多了一位歲數不相上下的道童,手上捧著自家師父給自己好幾年的銀錢,放下銀錢后又覺得不妥,又是掏出枚布包來,不由分說戳破孩童指頭滴了兩滴血,滴在布包上頭,當著孩童的面將銀錢塞進其中,而后身形煙消云散。

  與此同時,京城城門之外,也多出了一位道童,掂著那枚家書,一字不改。

  此番下山道童只吃了半塊糯米糕,還是覺得掛糖霜米醋的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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