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七百六十八章 當年胭脂
  行丁終生都是不曉得姓名,當然也并非是因雙親亡故過早,還未里的及取個上口的名字,而是因這等出身最為下等的世代猿奴,最少為輕賤,比起那些位更像是客卿為掩人耳目故而搖身變為猿奴的,不知要低下多少,如若是見了頭三五等猿奴,即使是行丁年歲已大,仍舊要將雙膝結結實實磕在地上,瑟縮起身子,而后抻出一只手來替眼前人墊腳,直到憑靴底踩過掌心,才算禮數做罷。如若是失卻禮數,上五品的猿奴動輒便可當街誅殺這等輕賤猿奴,無需賠多少銀錢,更是無需賠命,殺了便是殺了,當街滾落下兩枚圓滾腦袋,不消去看,只需聽聞一聲沉一聲輕兩聲頭顱落地悶響,部族中人便可知曉,定是有猿奴被殺,輕的那聲是猴頭,沉的那聲是人頭。

  也正是愣神的功夫,行丁瞬息之間睜開兩眼,蹙眉望向四周。

  大抵是這些天來趕路,行程并不急,可如何說來終日提心吊膽,總也不得半刻安生,相比于那位年紀輕輕陣法精妙絕倫的姑娘,行丁心頭總覺得不甚自在。一來是猿奴身份本就不可輕易表露,縱使眼下僥幸撿回條性命未死,實則卻已是破了規矩,如若是被大元境中人或其余猿奴知曉,滅口時節,斷然不會分甚交情,更斷然不會留半分情面;二來雖是不曾見過部族當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出招,但行丁終究是年歲深,自是明白大元境中的高手有如何難對付,饒是憑眼下這女娃展現出的本事,確是高絕,怎奈何三年不夜侯,總比不得十載不夜侯香氣沉厚。故而這一路上,老者倒真不見得比溫瑜費神費得少,方才僅是略微走神,就輕飄飄睡上了一覺,如今抬頭再看天色,卻仍是方才入夜的景象,反而是越發狐疑自個兒方才究竟睡著與否。

  “老人家短覺,點頭就是一場酣眠,卻不知究竟應當艷羨,還是理應添幾分感慨,嘆年華易去,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念頭來。”

  不遠處通體舒展開來,獨坐古木枝杈的溫瑜笑笑,將手掌舒展開來,好生掰了掰這些天來已然僵硬的十指,不輕不重說出句玩笑話來。

  但是這話落在行丁耳里,渾然不像是玩笑話,反倒是因言語聲響清冷寡淡,顯得薄涼至極。

  溫瑜殺人并不多,但自從此番下南公山后,殺人的手段干脆冷硬,不像是殺人,反倒像是碾碎只無關緊要的螻蟻,陣法刀法齊出,縱使是行丁勉強能稱得上一句見過世面,依舊心顫不已。出邊關過后遇上零散五六茬大元來敵,皆是干脆利落死在這姑娘陣中,乃至于有兩伙大元中人方才出手,就已是登時斃命,血水流得極遠。

  “難得今夜涼意濃,先前曾見過無數次照夜清,唯獨這次最為勢大,飄飄擺擺,好似牛毛。”

  女子喃喃,好像真是有了些許睡意。

  雕翎劃破夜色。

  一身黑的溫瑜翻身落地,恰如頭夜色當中尋食斑豹,毫無猶豫抬手擲刀,踩落葉步步近前,刀尖穿過隱在濃郁夜色之中一位漢子胸口,即使是馬兒銜草四蹄踏布,也不曾瞞過分明已將大陣收起的女子,接連數步踩起馬鐙,抽出刀來,反手順來人槍尖貫入喉嚨,昏黑血水炸出滿地。

  這般果決干脆的刀招,身在南公山時,溫瑜從來不曾遞出,反而是下山過后接連遇敵,刀招愈發狠辣明快,直來直去,卻是引雷邀月,快得無以復加。

  數十騎不消多久,皆橫尸當場。

  但遠處一架破舊馬車之中,卻是有狂風騰空,瞬息刀劍光,連帶周遭勁草,如數襲來,多似牛毛,根根銳利,溫瑜憑刀相抵,竟是同那尖草相撞時節,金鐵聲交錯,火星接連閃動再閃動,威勢一時難敵。

  修陣之人,誰人占住先機,可言稱是取半數勝算,頭數十騎雖瞧來皆是膂力不弱,人人可開硬弓,但也不過是拖延溫瑜的一步死棋,殺招乃是藏身到這架破損多處馬車中的修陣之人,搶在溫瑜前頭遞招,大陣扶搖而上,陣中萬般,化為他人所用,這才是最險的一招棋,不消片刻功夫就已是令溫瑜落在下風,遲遲難以扭轉。

  第二座大陣轟然而起,但對付的卻并非是場中艱難抵擋的溫瑜,反而是那座車帳中聚精會神端坐的修陣人,但明眼人皆不難瞧出,行丁雖是出手,但境界的確不如車帳中那位,大陣才起,就已是搖搖欲墜,顯然是斗不得。但兩鬢皆白的行丁卻還是咬牙艱難抵住,接連咬破五指,本已搖搖欲墜大陣,經這番護持過后,通體蒙上層朱紅色,同那座顯然高明許多的大陣扭纏到一處,聲若巨雷,施盡渾身解數抵住。

  行丁不想死,更是不愿死在大元中人手里,猿奴叛逃,或是為人俘獲,往往死狀極其凄慘,當年便是有位實在受不得苦楚的猿奴叛離,倒也是心思細膩做事無遺漏,硬是在紫昊境內得來家室,且替人走鏢,過得比往日自在許多,卻是在數載過后,一夜之間家中人皆命喪,而那位猿奴卻是被留下條性命,遭人剁去手腳四足,剔去眼鼻置于壇中,生不如死。

  所以明知曉并非是來人敵手,行丁也是咬緊牙關,哪怕是接連耗費數滴心頭血,亦要替溫瑜撐過這最為兇險的一陣。

  溫瑜活著,他行丁多半不會死,但若是溫瑜敗陣或是身死,自個兒便是求死不能。

  原本在場中節節敗退抵御不能的溫瑜,也是在行丁大陣蒙上層朱紅的時節,忽然直起身來,朝那兩座陣法各點過一指。

  卻見車帳之中那位修行人的大陣瞬息之間停住,旋即將車帳籠入當中,滾滾飛草刀光劍氣,連帶騰空直起的如刀黃葉,如岳土石,頃刻間反是朝車帳外壓去,連人帶車馬一并攪得粉碎,唯余不少血水木屑,緩緩匯成條涓涓細流。

  行丁的大陣亦是倒戈相向,饒是老者渾身涌出冷汗來,急忙打算再起一陣,抵住突然朝自個兒襲來的陣法中傷人術法,卻依然是措手不及,勉強分心力再度施展起一座陣來,全然阻攔不得。

  大陣之中飛沙走石,只距老漢額心一指遠近處停下,轟然垮塌。

  溫瑜走上前來,上下打量了打量已是渾身篩糠,面色卻是有些釋然的行丁,很是奇怪這老者舉動與面色迥異,不過隨后又是瞧見那頭小猿,此刻瞧見溫瑜,哪里還有當初那等猙獰面孔,只是不住作揖,同老者一樣也是渾身戰栗,需憑四爪勉強掛住行丁背后衣衫,才能勉強不倒,顫顫巍巍走將下來,繼續朝眼前這位女子作揖懇求。

  “替我翻找翻找一番,尸首之中有無可用上的物件,你主子的命,我留了。”

  小猿能懂人言,見溫瑜并無出手的意圖,當即也顧不得太多,連忙爬起身來朝橫七豎八尸首當中跑條而去,生怕是耽擱了功夫,自家主子被這殺人不眨眼的女子抹了去,雖是通體依舊止不住篩糠,卻仍是手忙腳亂翻找尸首。

  “剛才那一手,叫這些位修陣數十載的前輩高手瞧到眼里,估摸著得氣得七竅生煙。”行丁緩過幾口氣,開口卻比往日輕松許多,隨處找了枚圓石枕住后頸,臉上竟然有笑意,“要老朽說,死在方才神通之下,并不丟人,不知姑娘為何要留手,那飛沙走石如吃得瓷實,尋常靠體魄修行的匹夫亦是難接,倒不如死在方才,免得提心吊膽。”

  溫瑜沒多言語,而是抬步走到那數十尸首旁,撿起兩三柄品相刃口算在入流的新月刀,掛到腰間,雕翎亦不曾浪費,統共百枚箭羽擱到身后箭壺處,齊齊整整碼好,這才是重新背著幾百箭羽,數口長刀,坐到極濃重極濃重的夜色里,不曾點燈,借周身重新圍繞而來的流螢靠到樹下。

  “神通強歸強,但已是我撇舍許多,得來的最后一手棋,此去大元尚不知曉多少路途,來犯敵手一茬強過一茬,恐怕再遇個三五茬,這般手段,亦不見得能輕易言勝。”

  不消旁人去說,趕路這些日來,溫瑜已是見過大元近乎多半數部族之人,雖不曾自報家門,只看衣裳打扮就能辨認出個大概來,饒是胸中決意,也不得不感嘆上一句,大元終究是與天下諸國平起平坐的大境,如今即使遭胥孟府一手執掌,但其中的修行人與匹夫武人,向來不曾缺,饒是修陣之人最擅對上群敵,人手一多,終究是力有不逮。

  “殺你沒有好處,更何況我也闖蕩過江湖,死得干脆,總不如活得憋屈些。”

  “不得不殺的,我一個也不會有半點憐憫心思,但不想殺的,權且放寬心就是。”

  一襲黑衣的女子抬略顯粗糙的手背擦去臉上血,毫不在意地灌過一口酒。

  忽然很是想念當年送自己胭脂的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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