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七百三十三章 老蠶豆
  齊梁學宮并非沒有棋院,而是棋院距離學宮較遠,隔山相望,除卻學子當中頂好棋藝的學子之外,往日并無多少人走動,故而本意乃是令齊梁學宮中學子習棋所建的棋院,反而是終日門可羅雀清凈得很。

  一來是因去棋院需繞過兩座山,路途不近,齊梁學宮當中日日苦學的學子,自然不愿去浪費這般大好時辰,前去棋院當中學棋,其二便是人人皆知齊梁學宮之中多了一位棋術高明至極的教習,雖說是大多不清其底細,但人人皆是知曉,時常是有宮中之人前來此間,與這位教習討教,但這位五旬上下的瘦高先生究竟是何來頭,不過棋力著實是強橫,聽聞前陣子大教習同這位周先生手談四局,亦是三負,自是引得不少學子前來討教。

  周先生教棋的章法極為古怪,從來便不曾講解,只是將一盤棋落罷定盤,而后便只是略微指點幾枚棋子,則再不言語,并不言傳,只令前來學棋的弟子自行悟法,不曾指點過多。

  可即便如此,這位周先生也是被棋院中的許多先生惦記,紛紛記恨。文人其實許多心眼算不得大,周可法這般舉動算是將原本棋院的活計占去,使得整座棋院上下越發冷清,免不得要遭上些惦記。

  頭幾日便有幾位棋院中人不惜翻山越嶺,氣勢洶洶找上門來,要同這位教棋的周先生比過,統共三人要同周先生對局,先得兩局者為勝,卻是引來學宮之中許多難得有空閑的學子前來觀棋,大半皆是覺得雖說周先生棋力極強,可對上這些位終日鉆研棋藝的棋院高手,難免翻船,故而皆是仔細觀瞧棋局。

  三人皆是操一手快棋,壓根瞧不上這位名不見經傳且不知來歷的周先生,更不覺得此人能下出什么好棋來,但頭一場下來,便是大敗,頤章棋盤上頭,被殺得丟盔棄甲人仰馬翻,對弈之人連額角都是滲出冷汗來,到收尾十余步棋時,已然是需足足半炷香時辰,才可猶豫落子。一連三場,棋院中三位教習皆是輸得體無完膚,饒是欲要端起棋院中人得架子,到頭也不曾成,紛紛是羞得無地自容,瞥過嚴面皮仍舊四平八穩平淡從容得周可法,甩袖而去。

  而經此三場棋斗對弈過后,雖說是棋院三人盡數敗下陣來,可明眼人皆是能瞧見者三場棋斗得高低,實在費事尋常人能染指,即便是到頭來不曾得勝,棋院當中那三人得手段亦是展露無遺,由擅奇攻者,也有擅鼓手之人,不過落在周可法手上,似乎拱手都是無用,譬如以往不可減低神探,哪怕是來人使百丈長桿,還是繩頭系上一枚頑石置于深潭當中,皆是不可功成,身至連神探之底都不曾見上一面。

  不過對于歷來事少且熱鬧不多得齊梁學宮而言,似乎這已然是極大得一件新鮮事,第二日學子閑暇時節提及事,大多都是昨日那方瞧來平平無奇,陣仗不大,棋局卻是峰回路轉云破月來,光是能瞧出得明暗算計,三局棋中便是無數,端的是高明。聽說大先生昨日棋局散后謀害特地選了兩位記性極好的齊梁學宮學子,特地將者三局棋復盤足足數時辰,直熬到天色發白的時節,才是暗暗嘆出可畏兩字,也更是將這位周先生抬到眾人風口浪尖上。

  上齊棋道雖是不在低,可在許多人看來,總也算不上那等頂頂高明的門道,終歸是小道,可棋藝高明到這般,卻又是另外一碼事,單從棋局之中算計與度量,乃至心思念頭多變看來,這位周先生的棋,更像是集百家之長,尤擅算計,攻守皆是上上品。第三盤棋局初時,棋院那位高手開局時節曾落過一番險棋,卻是不知為何周可法并未阻攔,而是當真讓此人將險棋行罷,牢牢鉗住自個兒攻勢,僅憑固守本事生生熬過最為兇頑的頭三板斧,而后才是展露鋒芒,摧枯拉朽將整座棋盤掃個干凈,此一手攻伐擅守,足能見城府之深,心思之細,且更兼文武韜略,盡數顯露。

  世人總是尊強,甭管是否是學宮以內還是學宮以外,周可法從來便是不顯山水的淡然性情,此番才一出手,便是使得齊梁學宮上下皆知這位先生棋力高低,已然遠非常人所及,又因由棋局之中窺探出此人腹中必多良策,便是有許多連周可法都覺面生的齊梁學宮學子,紛紛拜見,打算同這位先生學些治國之道,或是韜略良謀。

  但無一例外,周可法并未曾多收一人,只是將那幾位大教習送來的弟子留下,每日擺上局古怪至極的棋局,教那些位學子自行推演。

  那些位學子本就是嗜棋之人,周可法前日接連勝過三位棋院教習,自已是五體投地拜服得緊,故而擺的這方棋局,幾人近乎已是忘卻吃喝安眠,更有甚者夜半時節秉燭思索,恨不得取來枚尖錐刺腰維持神志,卻依舊無果。周可法擺的這盤棋,白子已是穩勝,黑子即便再多出幾步來,也不過是茍延殘喘,可謂大局已定,只怕神仙落地也難解,極為古怪荒唐,接連兩三日廢寢忘食,終是有人同周先生開口,言說此局不可破。

  “我可沒命令你們幾位瞧這盤棋誰輸誰嬴,”周可法狐疑,挑起眉來,回頭狐疑看向這位兩眼烏青的學子,很是哭笑不得,“雖說是大教習令你等來我處學棋,不過既是有緣,總要教些與棋盤里頭瞧不清的學問。頭一個道理,大抵你們已是明白了,那便是大勢身前,縱使才氣再高,也未必便能有本事逆勢而行,勝負天定,盡力而為就是,但還有些棋盤之中的道理,你等幾人并未看出,興許連想都不曾想起過。”

  “我幾人只為學棋而來,先生此舉,著實有些不明其意。”那位學子大抵便有些不滿,揉揉青紫色眼眶,念頭微松,當即便是有些困意,焦躁之下哪里還顧得上禮數,皺眉望向眼前的周先生,很是惱火。

  “何謂見微知著,葉落知秋,身在齊梁學宮的學子,總該有幾分體悟,”周先生不急不惱,指點眼前棋盤笑道,“有些人足不出戶,僅憑些靠得住的消息,便可揣摩天下事,并未遭受過世上疾苦,即能感同身受,知曉時間種種喜樂怒哀,棋道不大,比起治理一國,或是排兵布陣韜略,小之又小,但亦是千古無同局,雖不可等同,依舊可從中望見世事。”

  “齊梁學宮從不拘泥凡俗,更不管束學子研究學問,各路各途盡可行之,哪怕是獨喜鉆研五教興衰亦可,不過從不養活庸才,既然大教習托我教授你等,則必不可教出幾位只曉得下棋,卻無法將棋盤挪到世間的庸才。”

  學子擰眉,想了又想,而后作揖離去。

  周先生則是無事發生一般,由打不遠處炭盆中取來半碟烘過蠶豆,仔細逐個褪去外皮,擱到口中一枚,碎灰落在胡須上,也并不拍打,樂呵得緊。齊梁學宮說是處能養賢才的地界,但放在周先生眼中,也實在是無趣了些,每日便是擠到這處山中,連見些日光都是麻煩,很是不待見當初建這處學宮的工匠,分明是打算建成一座大獄,哪里像是學宮,但好在苦中作樂的本事,周可法也是通曉,便取來枚炭盆添上炭火,因那數駕木車當中洶涌涼風,倒是不覺得灼熱,終日烤些零嘴吃食,卻也是難得閑趣。

  “能比過棋院之中那三人的棋道大家,沒成想今日卻是身在此間烤蠶豆,齊梁學宮怎也淪落至此,連點葷腥都不沾,長此以往,先生不得瘦到脫相?”

  棋桌對面突然坐下位神情玩味,身量適中的五旬男子,仔細端詳端詳棋盤,嘖嘖稱奇。

  “許多年沒見過這等殘局,看來這白子不論如何都是穩勝,乍看持黑白子之人棋力相仿,但持黑先行之人似乎是有些托大,行了手頂偏僻的棋路,這才一步錯步步錯,致使不剩丁點贏面。”

  “一股腦問得太多,都不想答了。”

  周先生撇撇嘴,瞥了眼來人,沒好氣道,“找場子今日不接,若是想替那三位討個臉皮,也得等到那些位學子將這盤棋看透,才好另擺開一局,還是請回吧。”

  來人更是不緊不慢,卻是抬手將剩余碟中蠶豆抓到手上,搓去外皮擱到口中,還不忘評頭論足。

  “不曾添上鹽巴,無甚咸淡,再者此時蠶豆大抵還未長成,往年蠶豆擱到如今即便是肉肥,也不見得能剩下七成分量,但好處卻是擱置時間不短,理應有幾分嚼頭,一同說起來,食之無肉,品之無味,也僅是剩下點年頭,還能叫人高看幾眼。”

  “我家夫人都未曾嫌我老。”周可法眼睜睜瞧對座人將蠶豆盡數塞到口中,吃罷還不忘奚落,當即便是瞪起眼來,掃光棋盤,憤憤然將棋盒扔到那人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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